4000年前,這裏是中國的心臟,鶯飛鹿走,水草肥美。
2000年前,洶涌黃河衝破這裏的堤岸,千里沃野頓成澤國。
1000年前,黃河改道南走,這裏成了一片無水之地。
而今,這裏除了滿地的沙塵,就是滿天的灰土,也只有頑強的棗樹,才能在這裏紮根生存。
但是現在,一個神祕的漢代村落正在揭開面紗,就在這個叫做內黃的地方。
疏浚黃河發現漢代古村落
2003年,因爲缺水,內黃當地政府決定疏浚黃河故道,把闊別千年的黃河水重新引回到內黃縣。可就在疏浚的過程中,人們在當地一個叫做“三楊莊”的地方,在距地表深5米左右的位置,發現了一些瓦片。專家聞訊趕來,一經鑑定才發現,這些看上去再平常不過的瓦片,居然是漢代的遺物。於是專家再對旁邊進行試探性的開掘,結果又發現了好幾處遺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這些瓦片不是零零碎碎的,而是組成了一個個完整的屋頂。再接下來,圍牆、廁所、農具、庭院結構、田壟、古錢幣等陸續被開掘出來,最後總共發現了七處較爲完整的庭院建築遺址。專家於是斷定:“這是一個完整的漢代的古村落。”
其實說這是古村落並不確切,因爲庭院和庭院之間的距離少則幾十米,多則幾百米,完全不是現代村落那種房子緊挨着房子的結構。
除了房子之間距離很遠之外,更讓人疑惑的是,這些庭院佔地面積都很大,而且明顯可以看得出來,庭院的主人在佈置上面花了不少的心思:佈局上,這些庭院一律坐北朝南;每一棟房子至少都有兩進,也就是說有一前一後兩個院子,有考究的大門,有圍牆,有正房,有廂房,還有門房;在主體建築的旁邊是廁所,且並非現在農村常見的那種露天茅房,而是一間小小的房子,上面蓋的也是比茅草更講究的青瓦;庭院的外面有一條碎瓦鋪就的小道,通向一口水井,井壁系由小磚圈砌,井口周圍還有鋪得很整齊的方形井臺;在其中一座庭院的西側,還清理出了一個圓形的水池;而在另外一座庭院旁邊,則發現了兩排樹木殘存的遺蹟,經專家考證,那是桑樹和榆樹……整個景象,儼然就是陶淵明詩中“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所描繪的情形。
“獨門獨戶,近水傍野,風景優美,原來兩千年前,人們就住起別墅了,而且那纔是真正的別墅啊。”一位北京來的專家在考察過這裏後喟嘆。
精巧莊園始於王莽時期
“讓人們有機會了解那個時候一般老百姓怎麼過日子,這正是它們的最大意義所在。”河南文物局的有關專家表示,之前我們國家發現的遺址大多都和王侯將相有關,而真正反映老百姓生活的卻很少,三楊莊遺址正好彌補了這一部分的缺憾。
而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徐蘋芳先生則給了這個遺址更高的評價:“這是近幾年來我們國家最重要的考古發現。”他說,對三楊莊遺址進行深入研究,不僅能夠了解當時尋常百姓的生活,通過對土樣的分析,更能考證出當時的人們吃的是什麼,生的是什麼病之類有意思的細節。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高崇文教授則更關心三楊莊遺址揭示的社會關係:“我覺得庭院和土地的關係十分重要,換言之,就是房子周圍的土地到底是不是房子主人所有。”他解釋,在西漢初年,一般老百姓都是自耕自養,而到了漢武帝時期之後,大地主開始吞併一般農民的土地,並把農民趕出去,形成了一定規模的莊園。
高教授說,這些庭院不是一般農民的房子,因爲西漢後期至王莽時期,社會上已經有大量的流亡農民,老百姓生活比較苦,而在遺址這邊卻發現了結構精巧的房子,甚至還有瓦片路和刻有字的瓦當,“但鑑於這些庭院規模並不是太大,所以(它們)應該屬於一些小莊園主所有。”此外,在遺址現場發現“步泉”錢,那是王莽時候纔有的錢幣。
漢代村落有可能在地上再現
記者走訪遺址現場時,北風凌厲如刀子一般,但卻有幾個當地村民穿着厚厚的大衣,在附近蜷縮着指指點點,其中一個還說:“早點開發就好了。”
與當地村民相同的是,河南文物局的專家們也打算有所動作,不過在短期內,他們更加註重的卻是保護:“畢竟已經是漢代的文物了,出了問題誰都負擔不起。”另外一個讓專家們擔心的問題是,一旦黃河水被引了過來,會否對緊鄰着的遺址造成損害,誰都不能確定。
目前,爲了讓文物不受腐蝕,新發掘的幾處庭院都已經被蓋上了一層沙土,河南省文物管理局副局長孫英民介紹,接下來他們會首先建一個保護棚,另外,還會在附近繼續勘探,找清楚這個遺址規模到底有多大,“很可能遠遠不只是目前所發掘的。”
至於長期的開發,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劉慶柱等專家表示,最好是在地下保留原遺址,而在地表模擬漢代場景:“到時候在上面蓋小房子、種樹、種地都是可以的。一組建築,周圍有幾十畝耕地,離二三十米遠或者四五十米遠,又有一組建築,總之就是一個遺址公園。”
巧合的是,就在離三楊莊遺址不到一千米處,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帝陵,三皇五帝當中有兩位(顓頊和帝嚳)就安身在此。一邊是王侯的陵墓,一邊是尋常百姓的庭院,相距卻如此地近,其間有種難以言說的奇妙。
黃河決堤封存了一切
那麼,這幅美好的田園風光又是怎麼消失的呢?專家說,罪魁禍首就是黃河。
史料記載,西漢武帝到東漢明帝之間的數百年,是中國歷史上黃河水災最爲嚴重的一段時期,其間光黃河決堤就達3次之多,大大小小的洪水更是不計其數,那時緊挨着黃河的內黃縣自然是深受其害了。
在已經發掘的遺址中,有這麼一處耐人尋味的地方:某處庭院後院的天井內,一部分尚未使用的板瓦、筒瓦仍被整整齊齊地疊在那裏,在正房東北角有一堆碎瓦片,西南角則有一個小的拌泥池。可以想見,當時主人正準備對主房進行維修,不想黃河洪水卻突襲而至,一家人不得不收拾逃命,尚未整修完畢的房子卻依原樣被深埋在了地下。
被埋的不只是這一個庭院,其他幾處情況和這裏類似,基本上都保持了被埋前的結構和佈局。
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沒有沖毀房子,卻把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封存”在地下,這是爲什麼呢?水利專家解釋說,這是因爲那個時候的黃河裏面,就已經有大量的泥沙了。據《漢書》記載,武帝時期,淇水口(今內黃縣西南邊)上下,黃河已成“地上河”,堤身“高四五丈”(約合9~11米),堤防也很高。在這樣的情形下,黃河一決堤,大量泥沙就瀉了出來,而比河面還要低的房子,自然就被掩蓋住了。
一位專家說,對這些房子來說,從被泥沙“封存”的那一刻起,時間就凝固了。兩千年過去了,當和它們同時期的房子都已不知所蹤,當他們的主人的子子孫孫都已經老了,它們卻依然保持着當初的“容顏”,讓世人有機會一睹那個時候尋常百姓的生活。
■記者手記 內黃:從首都到小城
4000年前,它是帝國的首都,文明的中心,四方蠻民的朝拜之地;4000年後的今天,它卻只是中國腹地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城,如此的不起眼,如此的平凡。所謂世事滄桑,數千年曆史把道理解析得通通透透,它因黃河而盛,亦因黃河而衰。
說起紂王夜夜笙歌的朝歌,絕大多數人都不陌生,而現在又有幾人知道朝歌在何方呢?僻處內黃一隅,先商帝都安靜得好生悲涼。牧野幾番鏖戰,鹿臺一把大火,花花世界頓成灰燼,幾千年一瞬,剩下的唯有幾捧黃土,幾株酸棗樹而已。
王莽三年,天下大澇,皇帝恐祖墳被淹,視萬千生靈於不顧,放任黃河決口,內黃首當其衝,千里澤國,萬里漂屍,沃土退化成鹽鹼之地,昔日菽麥蔥蔥,如今黃沙漫漫,錯在天?錯在官?哀慟之下,已然無力分辨。
北宋徽宗崇寧二年,黃河再決,湯陰人岳飛坐着水缸而來,在此長大成人,終成一代名將,千年之後,內黃終於又有了自己的驕傲,可就算是這份驕傲,骨子裏也透着那麼一股悲愴味兒。
南宋建炎二年,金兵南下,東京守將杜充採水攻,決黃河阻擋女真人,從此黃河改道南下,再不入內黃半步。此番離別,是喜是憂,又怎麼說得清楚!
2003年,“引黃入內”啓動,睽違千年,黃河水終將回歸故土,這當口漢代古村落應時而出,重見天日。緣分是否天定,此中自有玄機,莫非黃河藉着古村落的出土,在昭示什麼嗎?
江山代代無窮,江月年年相似,王侯將相只更替,而於尋常百姓而言,最實在的,還是柴米油鹽罷了。因是,從首都成爲小城未必是墮落,而古村落也不一定就不如二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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