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僅是山西一個匆匆過客的于幼軍,從沒想到有一天會來這裏主政。
2005年1月15日上午,山西省的人大代表以少見的全票通過於幼軍當選省長。那五百三十張贊同票把一個不會喝醋的南方人留在醋鄉,目的在於讓他給那個喝了多年的“老陳醋”里加進一些“南方”的調料。于幼軍說,我讀懂了其中的含義。
有這樣的民意,有新一屆山西省委強有力的支持,于幼軍放手一搏的衝動在那一刻被高度激發。
其實,從去年7月來到山西后,于幼軍就沒有顧忌省長職務前的那個“代”字。他以“打掃門庭”作爲解放思想的切入點,以四個月關閉近五千家非法礦點的非常氣魄向傳統勢力發起挑戰。半年時間他跑了大半個山西,一路走一路“罵”。他把在深圳時與網友對話的勇氣帶到了太行山上,把在特區時就有的危機意識也移植到了呂梁山脈。他說山西發展再也不能耽誤了。
一個煤炭大省、文化大省、旅遊大省在很長的時間裏卻沒能成爲經濟大省,這在於幼軍看來除了思想保守的原因外,就是一些幹部人在其位不想作爲。他說中部地區官本位意識太強烈,說的多,乾的少,戰略家多,戰術家少,都是在談大思路、大設想,但對如何去操作卻缺乏研究,如此,就是有再好的思路、藍圖也只是空中樓閣、海市蜃樓,兌現不了。
因此,有過在深圳“行政三分權”改革探索經歷的他,沉重地意識到打破山西沉悶的行政空氣要遠比他在湖南招商引資難得多。不過他堅定地表示:從深圳到湖南,本人從不迴避矛盾,從不繞道走,該碰硬的碰硬,該大刀闊斧的大刀闊斧,當然該慎重的時候我也會慎重。有時個人利益可能會受一點挫折、損失,有時甚至被誤會,都不要緊,只要是真正幹事,就應該放手去幹,看準去幹。
短短9個月的時間,新一屆山西黨政班子帶給山西的是全新的政治生態。
觀察于幼軍的執政路線,可謂是一路“向北”,從中國南端的深圳着陸中部的湖南,再到不是“東西”的山西,戲劇般的地域差異,在他身上凝結爲改革空間的衝突與交鋒,在中國改革漸向深入卻遭遇激烈爭論的今天,追尋他的執政邏輯與路徑,無疑對如何達成“新改革共識”是一個有價值的標本。
全國“兩會”期間,于幼軍接受了中國經濟時報的專訪。
空降省長的“家庭作業”
背景:從去年7月履新,于幼軍在多半年時間裏,馬不停蹄地跑遍了11個市、68個縣、10個開發區、40多個廳局。而每天夜晚,他都要挑燈查看資料書籍,瞭解山西的省情。他笑稱,這是在加班趕做“家庭作業”。
中國經濟時報:你到山西工作之前對這片黃土地有什麼印象?你說從深圳到湖南再到山西,是“酸甜苦辣”都要嘗一遍,那麼山西的這個酸,味道有什麼不同?
于幼軍:我只在十年前因參加會議來過山西一次,來去匆匆,談不上有什麼瞭解,更多是一些感性認識。
通過9個多月的深入調研和工作實踐,我對山西看到了好的一面,也看到了背後的不利因素。
比如煤炭問題,是一把“雙刃劍”,既是寶貴的資源財富,同時又由於長期過度無序開採和生產方式分散落後,造成一系列問題。此外,經濟過度依賴煤炭資源,也使得產業結構過於單一,抗風險能力不強。
又如,晉西北、太行山革命老區、山區過去爲中國革命做出了巨大貢獻,但現在成了全國最大的集中連片貧困區之一。我到山西第一站就到呂梁、忻州調研,走在顛簸不平的路上,隨處可見裸露的山體,彷彿時光倒流回二十多年前。我隨意走訪了十多戶農戶,家庭貧窮狀況令我震驚。一個鄉的衛生院,幾孔窯洞,幾個醫護人員,看病仍是聽診器、溫度計、血壓計“老三件”,X光、心電圖和簡單的血液檢查都不能做。後來,我又跑了晉西北、太行山老區、山區一半的縣區,到處是貧窮落後的景況。
山西的旅遊資源確實豐富,有35000多處文物古蹟,被譽爲中華文明的“主題公園”,“中國古代建築的博物館”,佛教聖地五臺山、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平遙古城和雲崗石窟、作爲晉商文化縮影的大院文化、晉東南的中華始祖文化等無不令人神往。但是,旅遊還沒有真正形成一個大的產業,包括沒有形成旅遊產業化發展的思路、沒有規劃設計建設好旅遊的精品線路、對外整體形象和品牌沒有打出去、服務設施和交通基礎設施跟不上等等。醋也是如此,這個產業的規模、檔次與山西人愛吃醋的名聲遠不能相提並論。
再如,與當年貨通天下、匯通天下的山西票號相比,山西現在的貿易、金融業遠遠不及。傳統晉商的思維和理財方式已不能適應現代市場經濟發展的大趨勢,需要革故鼎新,注入新的內涵。
“解放思想”掃除保守官氣
背景:一到山西,于幼軍就迫不及待地打出了“解放思想”的大旗,並具體爲“六破六立”,其中包括要善於把中央大政方針與本地區、本單位實際相結合,創造性開展工作的理念;破除小富即安、稍進則滿、不思大進取的“小農”意識,樹立敢闖敢冒、銳意進取的精神風貌;破除“肥水不流別人田”、害怕與人合作吃虧的心態,樹立“讓投資者發財、本地發展”互利雙贏的開放合作思想;破除由“四塞之地”地理環境長期形成的封閉保守心態,樹立海納百川、兼收幷蓄的寬廣視野和博大胸懷。
中國經濟時報:有人說你在調研時,一路走一路“罵”,對手下的官員一點也不留情面,是什麼讓你這麼急?
于幼軍:來到山西后,我最高興的一個亮點是山西地下地上到處是寶,簡直是一個發展的風水寶地,問題是能否調整好發展的思路,各級幹部能否求真務實,真抓實幹,在作風上有一個大改變。
現在不少幹部熱衷於當官,琢磨人事,沒有多少心思去搞事業謀發展,官文化、官本位意識太強烈,說的多,乾的少,戰略家多,戰術家少,都是在談大思路、大設想,幾乎把所有好聽的話都說完了,但對如何去操作卻缺乏研究。
如果實效是喊能喊出來的,那就好辦了,我們大家拼命喊吧,可是喊不出來,要幹出來,還是要實幹興邦,實幹興晉。
中國經濟時報:你一到山西,就倡導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其實,解放思想在以往的山西也年年喊,你認爲怎樣才能收到實實在在的效果?
于幼軍:解放思想作爲一種原則、口號,往往不會有多大分歧,這十多年來有誰說過反對解放思想,沒有。最保守的人也說他在解放思想。所有的文件,所有的領導講話,都在講要解放思想、轉變觀念。但只有具體到操作層面,纔是分水嶺,試金石。我覺得山西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在這一個層面去解放思想。
與沿海地區相比,山西的差別也就在於一碰到一些改革發展的具體問題,就被原有的觀念束縛住,束手無策,思想解放成了一句空話。
比如國企改革,一觸及到深層問題就進展緩慢,除了有思想觀念的問題,還有受思路侷限找不到解決途徑的問題。轉制搞活、關閉破產都要支付改革的成本,但這筆錢企業付不起,政府拿不起,怎麼辦?我提出,要用改革的思路、改革的辦法來籌集改革的成本,解決改革的難題,推開改革的局面,那就是建立一個產業發展基金,結合國有企業股權的轉讓,從轉讓的收入裏拿出一部分作爲企業改革的成本,另外一部分集中到省裏建立基金,來支持其他企業的改革,而關閉破產的企業還有地有廠房,可以把它拍賣啊,拍賣的收入同樣可以進入基金,所以只要解放思想就能柳暗花明。
解放思想要落實到深化改革、擴大開放、加快發展的具體決策和工作部署上。否則再喊十年也解決不了問題。
煤炭新政打斷腐敗鏈條
背景:于幼軍去年7月1日來山西報到,7月2日寧武就發生礦難,死了19人。他說這是山西給他的一個下馬威。再後來幾乎每週他都能接到礦難報告,可以說把他放在了火山口上。
非法煤礦是山西的痼疾,每個非法煤礦背後都盤根錯節着複雜的官場利益,然而,于幼軍這個空降兵,這個當時頭上還帶着“代“字頭銜的省長,卻提出三個月必須把所有非法煤礦全部關閉。而且不是簡單貼上一個封條,必須把所有的設備拉走沒收、把礦井炸燬、把洞口用水泥封死。四個多月,全省共關閉了4876個非法採煤礦點。
中國經濟時報:有人評價,山西曆屆省長都是救火隊長,你來山西報到的第二天就發生礦難,不知你感受如何?你掀起的“煤炭新政”斷了不少人的財路,你不怕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反擊嗎?
于幼軍:形成整頓煤炭這個想法後,我跟黨委、人大、政府、政協的同志交換看法。很多同志都鼓勵贊成,說這個問題抓住了山西的老大難。但很多人也善意地勸我,你要動手解決這一問題,面對的不止是幾千個非法礦主,而背後可能是好幾萬有利害關係的各級幹部。對這個問題,你可以在會上說,大聲批評,但不必動真格。還有人勸我說,要動也要等來年人大會開完,把你的“代”字去掉,否則肯定丟選票。
但我反覆琢磨,這些非法煤礦不交費不交稅,也不給當地鄉、村上繳利潤,掠奪式開採,破壞環境,礦難事故頻發,沒有給當地經濟社會發展帶來多少好處。打掉這個腐敗鏈條與個人丟點選票,或者過後還會受到“反擊”相比,孰輕孰重,如何選擇是很清楚的。
從深圳到湖南,我的執政風格就是從不迴避矛盾,從不繞道走,該碰硬的碰硬,該大刀闊斧的大刀闊斧,當然該慎重推進我也會慎重推進。對此,山西省委書記張寶順同志給了我堅定的支持,所以我才能放手去幹。
打掃門庭整治投資環境
背景:無論在深圳還是湖南,作爲有多年招商經驗的于幼軍提出,“讓投資者發財,山西才能發展”。爲此,他給山西開出兩味藥方:一是“打掃門庭”,二是“開好菜單”。“打掃門庭”就是整治和優化山西的投資發展環境,“門庭”打掃乾淨了,客人才願意來。“開好菜單”,就是開放優勢資產和好的項目,破除“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保守觀念。
中國經濟時報:山西的炒房團被媒體炒得很熱,你怎樣看待這一現象背後的山西投資環境問題?
于幼軍:這個問題引起了我的注意。山西確實有一批從事煤炭行業的礦主這幾年資本積累比較快,但能否引導他們往生產領域投入,特別是爲山西的發展出力,而不要把它揮霍掉,更不要連揮霍都不在山西,這其中有一個如何引導和提高他們素質的問題,更有一個政府如何暢通社會投資渠道的問題。不能光埋怨別人爲什麼不投資,人家反過來會問你,現在的山西我怎麼去投資?所以一定要全面開放投資領域,對民間資本更要高看一眼,厚愛三分。
如何暢通民間投資渠道,我考慮可以建立一些民間投資公司,創辦股份制民營銀行,山西的票號是有歷史傳統的。還有建立各種基金,我們最近正在籌建一個山西能源產業基金,向社會公開募集,投入一些能源發展的大項目,首期就打算募集100億,遠期要達到幾百上千億,我還在琢磨趟出更多的路把這些資本凝聚到山西的建設發展上來。
而這些項目,我們不要光注重引進外資,還要注意挖掘和集聚內資,也就是不光要對外開放,還要對內開放,對省內開放。
中國經濟時報:軟環境是山西的硬問題,在政府改革方面你在深圳曾探索過行政三分權的改革,你有沒有可能在山西繼續搞這樣的實驗?
于幼軍:山西現在所處的發展階段和麪臨的發展任務與深圳有很大不同,這裏最需要解決的還是發展問題,基礎性問題,但在此過程中,也需對行政體制進行改革,行政職能的轉變也要加快步伐,特別要在政府誠信、政府依法規範行政、政府行政效率、服務企業工作以及整頓市場秩序方面加大力度。這些事關山西的投資發展環境,可能今明兩年要首先着手解決這一類的問題。
中國經濟時報:你在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深圳時就充滿危機意識,到山西工作後又十分強調危機感與責任感,在山西和深圳的危機感有什麼不同?
于幼軍:近兩三年煤炭等能源資源和原材料價格持續上漲,山西受益匪淺,財政總收入增速居全國前列。省內不少人包括一些地方、部門的領導幹部覺得山西發展的步子很快,日子也好過了。但客觀地看,山西主要經濟指標目前都還不及全國平均水平,在周邊和中部省份也處於中間偏後位置。“花無百日紅,市場有起伏”,目前焦炭、鋼鐵價格下跌,煤炭需求也不像前兩年旺盛,如果我們不居安思危,樹立起強烈的危機感,小富即安,就必然在競爭中被拋在後面。
在深圳的危機感是如何繼續當好領頭羊,而在山西,主要是儘快改變落後的面貌。
以民爲本堅守執政情懷
背景:去年10月,于幼軍到大同煤礦調研,第一次看到還有那麼多礦工居住在破舊、危險的房子內,他當時就說:“如果對數十萬礦工及家屬長期居住在如此惡劣的環境裏熟視無睹、無動於衷、無所作爲,就不配叫共產黨!”今年元旦剛過,他再次來到礦工棚戶區,面對面聽取礦工的意見,商研改造方案,問題細化到資金如何籌集、新房面積多大、什麼價格出售、職工的承受能力如何。在今年初的山西省人代會上,他提出了完善的加快改造礦工棚戶區的方案。
去年10月,他聽取了省物價局和太原市關於調整供熱價格等情況的彙報後,認爲收費偏高,漲價過大,市民難以承受,決定發回市政府重新研究後再報。這是歷年來省政府第一次退回省直廳局和市政府提交上會審定的方案。後來,省物價局和太原市又對方案進行了調整,通過各種措施挖掘降低成本的潛力,大大降低了收費,才獲得省政府常務會批准通過。
中國經濟時報:作爲一個哲學博士,你如何理解“以人爲本”這個命題,如何貫徹這一執政理念?
于幼軍: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我理解的“天命”首先是人民意志、人民利益。就是要堅持把與人民羣衆利益的密切程度作爲政府各項決策和工作輕重緩急的首要依據。也就是要做到“以民爲根本,敬民如父母”。
“站起來當傘,爲羣衆遮風擋雨;俯下身做牛,爲人民鞠躬盡瘁!”這兩句話,我最早是2000年在深圳任市長時在大會上向幹部羣衆承諾的,現在到了山西也將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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