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是紅顏,夕成白骨。5月20日,本該是董錦瑞博士論文答辯完畢的日子,本該充滿歡笑的品園4號樓裏卻迴盪着哀樂,生命遠逝。董錦瑞,這個博士在四天前選擇了跳樓自殺。一連串的詞與她的死亡聯繫在了一起:女博士、大齡、找工、一家三口……是這一切交織而成的網讓她窒息,而最終選擇放棄已經奮鬥了40年、堅強了40年的生命嗎?
博士,在一貫有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情結的中國人心中,已經是一個多麼遙不可及的高度。於是,我們不禁想探究:在今天,都市中及目可見的壓力究竟在怎樣改變着我們質樸溫暖的生活?改變着我們本來樂觀堅強的本性?
19日的北京黃塵飛揚,在人民大學西門對面的盛唐飯店,本報記者找到了董博士的丈夫馬先生。這幾天,他和親屬們都被學校安置在這裏。這裏離夫妻倆棲身三年的品園不過10分鐘的路程,但馬先生一直沒有回去過。
這是事發後,他首次接受平面媒體的專訪。傍晚時分,房間裏一片昏暗,13歲的兒子已送回山西,但他眼前似乎總晃着兒子揪着他手臂的場景,兒子哭着說:“爲什麼不看好媽媽,我說媽媽會有事的。”
馬先生正在北京師範大學讀博,同樣今年畢業。他在博士論文的後記中寫道:“在我完成博士論文之際,正遇兒子之事小生出困惑,偶爾翻開兒子三年的綜合評價手冊,竟然沒有一次我的簽名,內疚感油然而生,在此只能向她道一聲謝謝。”沒想到,妻子卻匆匆告別了人世。
董錦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03級博士,今年40歲,山西人。1990年起在山西平面媒體當記者,成爲主任編輯,直到2003年。她的博士論文是關於“1994年至2005年中國都市報的運營模式”,論文得到評審老師的一致好評,工作也已簽約中央民族大學。
馬博士問記者:“其實我愛人是個女強人,這麼一個女強人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這也許是這些天一直縈繞他心頭的問題。
他依然清楚地記得事發當天的所有細節:兒子早上去上學的時候,還問媽媽幾點了,她清楚地說:7時20分了。而這竟成爲她對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8時50分,她便從宿舍樓10層半的窗戶跳下,急促地了結了一生。11時多,馬博士獲知消息。
在馬博士的心中,妻子一直是女強人式的人物,直到這一刻,他仍然自嘆不如:“她的勤奮刻苦是罕見的,從不白白浪費5分鐘。她也不是一般的優秀,一年時間就發表了23篇論文,有14篇發表在覈心期刊。其實按照要求發兩篇就足夠了,很少有人能達到她這個水平。博士三年之中,她得過吳玉章獎、論文創新獎等五個獎。現在工作也算找到了,馬上就要到中央民族大學去任教。而且在這期間,她還要帶孩子,孩子主要是她在帶。”
雖然手頭並不寬裕,但爲了專門從事研究,董博士從沒在外做過兼職。她的履歷上寫滿了“優秀”:導師是被稱爲中國新聞史學界的“泰斗”的方漢奇,方漢奇與王中、甘惜分是我國最早的三個新聞學博導。30多年來方漢奇總共招有34個博士生。2005年,董博士獲得了吳玉章獎學金,獎金爲5000元,是人大學生的最高榮譽,她寫的《中國新聞傳播教育急速升溫的觀察與思考》的論文在中國首屆新聞學子論文賽中獲得一等獎。她的論文評審一共送出五份,返回來三份,都八九十分。
丈夫:女強人爲什麼走到這一步?
“我知道她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見證了她長期形成壓力的過程。很多原因交織在一起,壓力累積使她對社會失望,各方面的壓力加起來超過了她能承受的限度。”對於40歲的妻子是否在就業過程中遭遇大齡、性別歧視,他說:“能感覺到有,但說不出來。”
他談得最多的是兒子的就學,兒子三年前隨他們來到北京。因爲馬先生是委培博士,戶口還在山西,董博士是人民大學學生集體戶口,不可能給兒子謀一個北京戶口,所以兒子在北京理工大學附小借讀。今年六年級即將畢業,面臨升初中的問題。“這加大了她內心的壓力,也是造成她自殺的原因之一。我兒子天資聰慧,每門成績不下97分,雖然一年在北京要花費兩萬多,但我們舉債累累也要讓他上。坦率地講,我的小孩如果參加北京市的考試,完全可以上最好的中學,他有這個水平。我們想讓兒子享受優質的教育資源,曾苦苦地求過北大附中,還是被拒絕報名。”
“她自己認爲自己有抑鬱症,但沒有醫生下過定論,假如有,也是很輕微的,根本不應該對生命構成威脅。我們曾經找過很著名的專家,說這不算什麼,完全可以正常參加論文答辯。”馬先生始終不願承認愛人有如傳聞中的抑鬱症,他說,“她的情緒波動很大,但她沒有下決心要自殺,近期沒有察覺有什麼特別的異常。自殺的念頭很多正常人都會有,而且大都馬上就可以緩解,她也一樣。”
現在的他,只有追悔:“當時我沒在現場,如果我在,可以肯定地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同學:讀博是個很鬱悶的過程
人大品園4號樓808房間位於該女生宿舍樓最東側,董博士生前就住在這裏,現在薄木門已經緊閉。樓道對面是人來人往的水房,水房再往北走幾步就是樓梯口,16日早上,董博士就是沿着樓梯爬到10層半,從齊腰的窗戶跳下去。
董博士是這裏爲數不多的常住人口,她是同年級24個博士中家境最差、年紀偏大的一個,一家三口都擠在約10平方米的單間,生活很簡樸。在同學的眼裏,董博士是一個熱心的人,也是一個比較要強的人。“我們一年發個兩三篇就了不起了,但她發了20多篇。她的畢業論文不是那種勉強能過的,而是非常拔尖。”一個同學說。
同一個樓道的女博士說:“她對自己要求很高,活得很辛苦。三個人在北京生活,經濟壓力也很大。又要帶兒子,早上都起得特別早。這學期她的話特別少,以前在水房、樓道碰到都會打招呼,這學期很少打招呼,人也特別消瘦。她在水房裏洗臉時也會喊真累啊,有時候還說,我不能跟你們比,我年齡這麼大。我說我看你天天比我們精力都充沛。她說,你哪知道啊,我是強打精神。”
一個同學說,“她希望能籤北大,北大沒有接受她,她覺得特別受打擊,但這也僅是傳聞而已,怎麼她也不應該走這一步。”
“大齡女博士的壓力太大了。雖然她拿了吳玉章獎,還發了很多論文,但在人才市場仍然不是優勢羣體。55歲退休,還能幹幾年?而且她有家有口,單位要解決的東西太多。我感覺她是爲了改變命運把全部寶都押上了,但現在的情況她不能接受。”
與董博士住在同一層樓的一名社會學女博士告訴記者,女博士年齡都比較大,在就業過程中遭遇性別歧視的情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說,她曾到北京一所高校去試講,講完後副院長誇她講得很好,時間把握也不錯,但最後來電說:很抱歉,我們已經有六個老師,都是女的,我們想要一個男的。
她說:“博士就業選擇挺窄的,年齡也大了,從低起點開始自己不甘心,而有的博士是一路讀上來的,沒有工作經驗,一些企業又不願要這樣的人。”
“讀博士的過程其實很鬱悶。特別是最後寫論文的時候,現在對博士論文要求挺高的,有人專門逐句搜索你的論文是否有抄襲的嫌疑。加上匿名評審,壓力也很大。”性格開朗的女博士說:“所以,前一段我也有輕度的抑鬱。”
連線廣州35歲成博士就業一道坎
前幾年博士進高校任教問題不大,待遇又好,能解決家屬的工作、房子等等。選擇讀博的人大都衝着這幾點來的。
中山大學364樓裏住的都是博士,10平方米的單人間,1500元一年的住宿費。
“來讀博的人都不年輕了,都是抱着改變自己生命軌跡的期望的。或者想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都市落腳,或者想從一個崗位走向另一片天空。我們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成本,特別是拖家帶口讀博的,真的很辛苦。”一位中文系的女博士同記者說。
當記者來到8樓一個宿舍門口時,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飯。一張小牀和一個衣櫃分靠着兩面牆,中間就只剩下一條小小的過道。擺着飯菜的小桌子就塞在這一條過道中間,女博士和兒子坐在牀上,她的丈夫坐在過道的凳子上。雖然記者反覆表達善意,女博士仍然堅決地拒絕接受採訪。隔壁的同學告訴記者,她很厲害的,發了好多論文。
“拖兒帶女讀博的最辛苦了。全家人都擠在一間小小的宿舍裏,經濟方面的壓力也很大。以前國家會幫助博士生解決配偶孩子問題,現在都沒有了。”中文系的金博士說。據悉,讀博的成本很高,保守估計三年下來至少要十萬塊。“所以博士生,特別是把整個家庭都帶了過來的博士生,真是押上了一切。”金博士說。
目前博士生的就業去向一般都是高校。“其他工作對我們來說並沒有明顯的優勢,只有高校就明確規定只招博士生。”一位丁姓博士告訴記者。“考公務員的話,我們一點優勢都沒有。用人單位一般都要求有兩年以上工作經驗,我們的競爭力跟本科生、碩士生沒有多大區別。”
但現在進高校任教的競爭很激烈,規定年齡在35歲以下的博士,不給解決家屬的問題。即使進去之後也很難馬上擔任專業課的教師,只能任教全校公選課或是專業選修課。
“很多高校其實是爲了應付評估需要招一定比例的博士或者老師,但事實上教學編制已經滿了。”金博士告訴記者。
心理分析完美型人易出現應急性情緒障礙
向日葵心理諮詢中心的心理醫生胡慎之分析:董博士的情況應當不是抑鬱症,而屬於應急性情緒障礙。要強的董博士是一個期待完美的人。但這種完美是一種外在的完美,一連串的挫折打破了這種外在的完美性,使她對自己產生懷疑。我推測在她跳樓前肯定還發生過什麼事情,有新的或者更大的挫折出現,這使她出現了短暫的人格解體,產生了應急性情緒障礙。
董博士從來沒有自殺傾向,所以屬於衝動性的自殺行爲。這類人由於很難判斷和預防其自殺行爲,所以自殺的死亡率較高。
一般來說,有完美型性格的人容易被外部的東西所禁錮,容易對身邊的人、對工作產生內疚感。這類人要注意平時的心理保健。
人大女博士自殺事件在網上成爲一個熱門話題。記者選取了一段大洋網網友的話,與大家共勉:
我要好好地活,雖然我感覺生活很累,也很無奈。家境不好,剛上大一,學習成績一般還偏下一點。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我的努力與付出不成比例更令我難過。但是我知道,我身上是父母樸實而殷切的期望,我的生命不屬於我一個人,我得爲愛我的人去快樂生活。人生的路總會到頭,這更顯得生命的彌足珍貴,其實,生活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難,對於熱愛生命的人,生命的本質是神聖與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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