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2006年8月23日,李銀河在家中。
資料圖片:1980年,剛剛結婚的王小波與李銀河在宿捨樓下。
像她的學術榜樣,暮年的法國大哲福柯一樣,李銀河的每一次講座、每一種言論,都可能引發出新聞。她竭心盡力維護的與性、與幸福、與正當的權利、與抑制和反抑制相關的觀念,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多半已是耳熟能詳的常識了,但是,在我們須臾不得脫離和超越的現實中,她竭力為之爭取權利、大聲為之辯護、試圖將其從罪孽與不倫的指控和混沌的仇恨中解救出來的行為,比如同性戀,多邊戀,一夜情,一人與多人的性關系,等等,如此超前,如此前衛,有時,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依然是大多數實踐者在昏暗的角落裡進行的行為,依然是主流社會斷然拒斥,至少接受起來無比困難、羞愧難當的行為。因此,除非保持緘默,她的常識一定會與大眾的慣性的常識激烈相撞,相撞的雙方,一定會傷痕累累。
需要厘清的是,這些最終引發出新聞的『肇事』的觀念,並非李銀河獨家生造。1988年從匹茲堡大學畢業回國時,她已選擇好了自己的學術道路——對經驗和實證,她既有天生的好感,又有直覺上的興趣。她近20年堅持下來的,也無非是收集、描述無數個體的,與性、愛、尺度和社會軌范相關的經驗。然後,她發現,和她的直覺所告知的一樣,在我們這裡,最容易遭受檢查、最容易遭受抑制的,就是這些與性相關的事。在解釋這些經驗的過程中,她也決定,為這些本該屬於卻還不屬於我們的性權利大聲疾呼。
如果李銀河是一位荷戟獨行孤軍奮戰的書齋學者,恐怕早就被非理性的輿論吞沒了,已經有過這樣的先例——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張競生先生,那個被斥為『神經病』的性教育的先驅和性快樂的倡導者。劉達臨、潘綏銘、張北川,他們和李銀河同屬一個戰壕,盡管他們都遇到了這樣那樣的挫折,但是,他們畢竟在一個和每個人(也就是恆河沙數的無數人)的快樂和權利相關、又與所謂的傳統倫理相齟齬的最大的盲區裡,開闢出了越來越多的空間。與此同時,我們的社會也在發生巨大的進步,那個因為『先後勾引多名男子與其亂搞兩性關系』而獲刑的女性,在今天,已經無法依刑量罪了;而從前被社會所不容、令家人恥辱的同性戀人群,也已經獲得了社會各界極大的寬容和理解。
性學家可能是最不道貌岸然、最接近誠實的一類人,李銀河說,獲取誠實的辦法之一,是徹底地、誠實地問問自己和寬容別人。
近20年,李銀河們通過大量的調查研究,為我們描繪出了這個一向被倫理、被道貌岸然牽連得無比沈重的國度在世紀之交的一幅因冒進和守舊的張力而顯得無比生動的性學圖景。和20多年前相比,中國人的婚姻、中國人的性、中國人在飲食男女上的觀念,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中國人的愛也獲得了極大的豐富。無論超前的性愛冒險家,還是恪守古老倫理的人,他們都用各取其尺度的性和愛,丈量出了這段歷史的深刻變遷。
李銀河女士看上去就不像是能與別人起爭執的人
她的長相、她的衣著、她的舉止,也都是圓墩墩的,沒棱沒角的,沒所謂的樣子。
比如,當攝影師提出給她拍照:作為女士,她還是撣了撣衣襟——一件顏色圖案剪裁全都模糊一團的布衫,喜盈盈地抿抿嘴,說,哈,趕巧兒,昨兒剛做了發型,今兒個還化妝了。她的這個『發型』,應該是指她那智慧的腦袋上油光光疑似假發的蘑菇雲;她的這個『化妝』,可能是指涂了一個邊緣很不整齊的鮮紅的口紅。
然後,一邊廂,攝影師拉開架勢,時而俯仰坐臥,時而調整反光板,時而轉換背景;一邊廂,這位因研究同性戀、多邊戀、性倒錯、酷兒……,被認為『思想前衛』的女知識分子,完全配合不出一個『酷』的形象來:她在沙發裡坐得太實、她的笑太自然、她的目光太不焦慮,她看上去太隨和、太朴素、太不狠、太不拽了,怎麼看怎麼是『先鋒女權主義女知識分子』的反義詞。
李銀河女士聽上去也不像是有口纔有興致與人脣槍舌劍的人
聽她講話,你簡直就要懷疑,銀河女士的『無可無不可』,很有可能不是外表的假象,很有可能是表裡如一的『境界』。
一口又輕又飄的北京話,她甚至都不能算一個擅長口頭表達的人;而且是不怎麼熱切於表達的人,她自己都說了,『反正我自己沒說話的需求』。
當她說起她的研究,說起:有同性戀給她寫信,贊她是『帶給人間溫暖與光明』的普羅米修斯;有六十多歲老夫婦給她寫信,反復詳細地描述他們和諧的性生活;有老色鬼給她寫信,奉上自創手繪色情漫畫配打油詩,謳歌男性生殖器;有老乾部給她寫信,罵她是陳世美的後臺;……她說,這些都沒什麼可得意的,也沒什麼可生氣的。哈哈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還真豐富多彩啊。哈哈哈。還真有意思。
她說她的研究完全出於興趣。這位以樂趣驅動工作,而搞出些動靜來的、被認為有些出位的女士,似乎也沒什麼野心。作為一個『有影響的人』(1999年,李銀河入選《亞洲周刊》『中國最具影響的50人』),她竟然說:一個人(對社會進程)能有什麼作用——我不是特樂觀的——沒什麼太大作用。
『無求』、『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樣總結自己如今境界的李銀河,可還有一點凡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遠遠不是一個一驚一咋的人,遠遠不是一個舉輕若重的人。她的確很『自然』、很『自然而然』——在這一點上,相當出眾。
那麼,這一次,是怎麼了?這樣一個『不出彩的』李銀河怎麼成了新聞的焦點、爭議的中心?怎麼搞到後來好像急赤白臉的越辯越不清白似的?哪兒出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個『自然』上呢。
如果仔細檢查一下,這次『事件』中李銀河的言行,基本上,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說:沒問題,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首先,婚外情、同性戀、多邊戀、虐戀、亂倫,這些事實從來都存在,這些話題也從來都存在。李銀河,在媒體多次的曖昧的提問下多次表示自己是『更鍾情於「一對一」的異性戀者』李銀河,在以上領域的實踐上『無所作為』——起碼她本人沒有泄露過,而外人也從沒有確鑿地證實過——所以,也真不好把李銀河比作普羅米修斯;至於話題,至於研究,李銀河引介國外的一些新近現象和理論,是學者之本分,將之比作布魯諾,也更近於一個善意的玩笑。
至於後來爭論涉及的:言論自由、別人有權利做你不喜歡的事、啟蒙、啟蒙的陷阱、多元化,李銀河的回應也可以說是有理有利有節——還是相當溫和的。最激烈的表述,大概就算在博客裡憐惜自己,『好心當成驢肝肺』。
那麼,李銀河題為『關於愛情』的七夕講座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李銀河一度遭遇熱烈的網絡討伐,為什麼李銀河成了媒體『妖魔化』(李在接受《北京青年報》采訪時說自己正在被妖魔化)的對象?
在博客裡,李銀河本人仿佛有所覺悟,她說:……那麼多人的歇斯底裡說明了什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克服不掉的隱秘欲望,那就是性。它從青春期開始出現,一直陰魂不散,讓無數人感到驚恐不安,手足無措。壓抑是文明不得不付的代價。沒有壓抑人就無法相處。但是我堅信,一個比較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少的社會;一個不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多的社會。中國現在就屬於壓抑太多的社會,許多人的欲望受到壓抑。中國人哪,我在為你們各種各樣隱秘的欲望辯護啊。可是,這個辯護引起了一陣歇斯底裡。……
哦?是這樣?
反正,已知的是:這位把『隱秘』公開的人,這位李銀河女士,她的這個直率的習性,似乎由來已久。她那著名的聰明幽默善良深情浪漫的丈夫,已逝的王小波先生,在一篇題為《另一種文化》的文章裡,這樣記述過他的『老婆』,即,李銀河博士——
我老婆原是學歷史的『工農兵大學生』。大學三年級時,有一天,一位村裡來的女同學在班裡大聲說道: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太監!說完了這話,還作顧盼自雄之狀。班上別的同學都跟著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我老婆性子直,羞答答地說:啊呀,我可能是知道的,太監就是閹人嘛。人家又說:什麼叫作閹人?她就說不出口,鬧了個大紅臉。當時她還是個女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知道什麼是太監、閹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好一陣子灰溜溜的,不敢見人也不敢說話。……
沒有證實王小波講的這個故事有沒有為了論題杜撰的成份,但這段子要說的意思、給出的診斷,對如今已不再是個『女孩子』,如今已有了些閱歷、有了把年紀的李銀河,似乎依舊恰當——
……另一種(文化)是各種曖昧的共識,以及各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妙氣氛,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文化她沒有,所以,她就不知道要說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太監。……
那麼,李銀河女士,何以這樣——誠實坦率純真?何以這樣——缺心眼兒、一根筋、楞頭青?
我們揣測:那是因為她『天性浪漫』,因為她『愛美愛自由』,因為她『熱愛生活』!很有可能,銀河女士就是這樣一位浩瀚的女性:她外表有多敦實,內心就有多輕靈;外表有多朴素,內心就有多華麗;外表有多規矩,內心就有多不羈!是的。在她的日志裡、訪談裡,我們不但了解到她對清晨小鳥的贊美,而且還會遇到很多『玫瑰色的憧憬』——當然就包括了,她被譴責的主要罪證,即憧憬一對一的夫妻關系之外的豐富多彩的人際關系……
『……在想透了生活的無意義之後,就要「死馬當活馬醫」了……循著快樂原則,讓生命感到舒適和充實……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藝術品,讓自己的生命活在快樂之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追求和計較……』
這顆笨拙的浪漫心,她在講述自己心路歷程的最後,發出如下簡單而直接的宣言:
『生命是多麼短暫。我想讓自由和美麗把它充滿。』
自由和美麗!追求自由追求美麗!聽起來雖然遙遠,但確實都是很不錯的。
如果說,臧否一個人『過於浪漫率真』的天性沒有意義;但不能說沒有意思的是:對於一個世故的、一切都仿佛是既定的沒有懸念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周遭,有人時不時跳出來『冒傻氣』——仿佛陰霾悶熱的水面,一只蜻蜓掠過,濺出些許水花。對這樣有意思所以有意義的人和事,我們熱誠關注。
7月21日,受江蘇電視臺『七夕東方情人節』文化論壇邀請,知名性學專家李銀河在南京新街口做了一場『關於愛情』的講座。
據《金陵晚報》報道:在這場講座後的觀眾交流環節,李銀河對於『多邊戀』、『一夜情』、『亂倫』等敏感問題所持的態度,『前衛得令現場很多觀眾瞠目結舌。最後幾位老人實在聽不下去,激動地站起來和李銀河唱起「對臺戲」,觀眾也有許多異議。』
題為《李銀河憧憬『多邊戀』前衛性觀念南京惹眾怒》的這篇新聞,在新浪雜談等幾乎所有各大網站的論壇上,都引發了網友熱評,其中不乏爭吵和辱罵。
事後,李銀河在自己的博客裡寫道:『我真有點怕了這幫沒素質的人了,跟吃蒼蠅感覺差不多。也許以後就不說什麼話了,咱們自己聊聊天算了。反正我自己沒有說話的需求。』
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隱秘欲望,就是性啊
人物周刊:你在多個場合說過,南京講座的現場,並沒有惹眾怒。但這篇報道在網上被轉載後,反對你的帖子還是居多。
李銀河:1個小時的講座和1個小時的回答問題,整個氣氛是很融洽的,根本沒什麼『惹眾怒』。有個問題問我,你怎麼看待同性戀,我說怎麼看待左撇子就怎麼看待同性戀,集體鼓掌,大家很贊同。講座結束,讓我簽名的人擠得電梯門都關不上,這叫什麼『惹眾怒』?
談到『多邊戀』時,一位老太太站起來,說咱們要提高覺悟,要保守點。這位老太太精神有問題,過去她到社科院找過我多次。她年輕時因性問題被處理過,壓抑得厲害,後來有點變態。她的個人情況我不好透露。有一次,在社科院,她走時莫名其妙回頭衝我大喊一句:『告訴你,王小波他不愛你。』你說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後來一位老大爺也跳起來,說你們小姑娘要尊敬愛情,不能太隨便。全場對他起哄。完了後,這位老大爺特意跑到我這兒來,說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這個老大爺也有點不正常,他給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田青都送過信的,上面有結婚證、離婚證復印件,也是受過刺激。這就是小報記者說的『惹眾怒』。要是寫大家都贊同李銀河,就沒什麼新鮮了,所以,只能寫大家都反對。
網上那麼多人反對,確實讓我意外。但仔細想想,反性、禁欲的觀念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現在又處於社會大變動時期,人們反應激烈,也是正常。社會學有個示范理論,說社會變遷大時,人們失去規范,過去的價值觀動搖了,新的又不敢接受,會有較多的非理性。所有這些反對意見,都可看作是中世紀、前現代的反性、禁欲勢力的體現。
人物周刊:大家印象中,李銀河每次說的都差不多。提倡性解放,是你這些年最主要的觀點嗎?
李銀河:實際上,人們的行為已經發生在前面了,只不過,我說出來,為他們辯護而已。比如婚前性行為,這十幾年增加了好幾十個百分點。中國正在發生的這場性革命,是靜悄悄的,它不像西方那樣上街游行,容易識別,但人們的行為和觀念的大變革的確已經發生了。
福柯經常舉中國做例子,說古中國、古東方有性愛藝術,而古西方只有性愛科學。基督教是禁欲的,但古代東方沒有這些。我們經常說,陰陽融合、雲雨之歡,不認為這是有罪的。但是從宋明理學後就反性了,禁欲了,『文化大革命』到達巔峰,像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性的話語在公共領域消失了,大家談性色變,非常地扭曲和壓抑。最近二三十年,有了變化,人們開始討論什麼是我們的性權利了,這是很值得問我們自己的一個問題。
這次的討論,那麼多人的歇斯底裡說明了什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克服不掉的隱秘欲望,就是性啊。它從青春期開始出現,一直陰魂不散,讓人驚恐不安、手足無措。我在為他們各種各樣隱秘的欲望辯護啊。
人物周刊:對於想了解你的讀者,你會怎麼簡要介紹自己在性方面的主要看法?
李銀河:我最想傳達的,就是性權利的觀念,只要符合自願、私密、成人之間這3個條件,是不可以被制裁、被剝奪的。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自願在私密場所和另一個成年人(不管什麼性別)性交的權利。我想讓大家知道這些,想讓無理由剝奪、無理由制裁這樣恥辱的事情少一點而已,而在這之前,我們應該意識到這是恥辱的。
人物周刊:你的意思是,在性方面,有些恥辱我們還渾然不覺?
李銀河:對。我在講多邊戀時,並沒有帶什麼傾向性。比如愛情必須是排他的嗎?多邊戀就不是排他的。我只是介紹這個現象而已,並沒有說大家都去搞多邊戀。但首先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權利一夜情、多邊戀?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吃飯的權利,也有符合上述3個原則的性交的權利,這是不應該被乾涉、被制裁的。舉個例子,上世紀80年代,有4對中年知識分子定期換偶,敗露後,為首的被槍斃,嚴重的無期徒刑,還有的15年徒刑。我有高法的案例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槍斃了好多人。聚眾淫亂罪把所有3人以上的性行為全規定為非法,是過時了的。但當我建議把它取消時,又是一片反對之聲。
人物周刊:你怎麼向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大媽,解釋多邊戀是可行的呢?
李銀河:以同性戀為例,可能更合適一點。我會這樣說,如果你的兒子、孫子是同性戀,你會怎麼辦?你是希望他有個寬松、平等、尊重他的環境,和自己愛的人結婚,還是希望大家把他掐死、槍斃?現在還有7個國家的法律規定,同性戀是要被處死的,還有80個國家規定同性戀是非法的。咱們中國做得還不錯,起碼沒說是非法的。
很多母親發現兒子是同性戀後要自殺,父親打來電話,說你幫我勸勸她吧。我認識一位老母親,她的兒子為性聚會提供了場所,被判了1年,她在兒子服刑期間羞憤地去世了,難道說這是合理的嗎?她的孩子沒做什麼真正的壞事,像世界上所有好玩的孩子一樣,好玩了一次,幾個人發生了自願的性關系而已,就要受這樣的懲罰?同樣的道理,你希望你的兒子因為多邊戀而被萬眾唾棄,被喊打喊殺嗎?
人物周刊:我們現在看到的絕大多數的老大媽,如你在南京講座上的那位,她們大概都有過非常保守的青春期,她們要求後輩保守一點,尊重愛情,有什麼錯嗎?
李銀河:不能說有什麼錯。但是我們在做社會調查時,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社會變動期,有一類人心理最不平衡,他們當媳婦時還受著壓迫,做婆婆時卻已經沒了威風,兩頭沒趕上的人最痛苦。現在好多人說我們一輩子都這麼壓抑過來了,現在也沒什麼性欲了,你們哪能這樣啊,在你們的青春期,就知道這事,就能享受快樂,我們豈不是白白犧牲了,白白壓抑了?從小壓抑,特別痛苦,最後不能正常看待這類事物了。改變周圍不可能時,就默認它是正常的秩序,最後欣然接受了。自己先被壓抑了,再反過來壓抑別人,在我們的社會,這樣的循環壓抑是普遍存在的。一個社會應該把壓抑減到最低限度,越低越合理。
已經沒有欲望的,激烈反對,還比較理直氣壯。很多人是還有欲望的,但特別激烈地反對滿足人的各種各樣的欲望,這個就比較虛偽,比較變態了吧。可能壓抑太久了,扭曲了。
人物周刊:把這些都說出來,但大家不理解,如你所說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李銀河:確實心情郁悶啊。也挺矛盾,有時候想不說了,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們出來說話呢?在大多數人眼裡,他們就是壞人,是不齒人類的狗屎堆,鏟除掉算了。科學研究表明,有3%到4%的人先天就不喜歡異性,但有些人就是很憤怒,為什麼你要和我不一樣?為什麼我喜歡異性你偏偏喜歡同性?打死算了。結果會怎樣?我可以什麼也不說,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去享受自己自由而平靜的生活。如果這就是有些人所希望的,我完全可以這樣做。我就是看到別人的權利受侵害,會著急,我們這代人有些理想主義,不能讓這個社會這麼愚蠢,這麼愚昧,這麼野蠻。
如果我現在18歲、20歲,我可能就一夜情去了
人物周刊:在自己的生活裡,你能接受多邊戀、一夜情或亂倫嗎?
李銀河:多邊戀、一夜情、亂倫都太鬧騰了,我不喜歡,所以說我憧憬多邊戀,完全是違反事實。薛湧在文章裡說,既然你不喜歡多邊戀,就多講一夫一妻制好了。許多事我都不喜歡,自己做不到,比如說一夜情、同性戀、多邊戀、換偶、參加性聚會等,但作為一個公民,他有支配自己的身體的權利,這是人的基本權利啊。我遞交了同性婚姻提案,我就喜歡同性戀?難道我研究犯罪,我就喜歡犯罪嗎?
人物周刊:王小波如果多邊戀,你能接受嗎?
李銀河:也能接受吧。如果他有這個欲望,要去嘗試一下別的女人,我也不會特別反對。但是他要是去愛別人,我可能就接受不了。我的線可能就劃在這兒,就是是否就愛我一個。如果他還只愛我一個人,他想跟別人有肉體上的關系,這在我的容忍范圍內。
人物周刊:能否簡單介紹一下你在現實生活裡對性的看法?
李銀河:喜歡一對一,喜歡異性戀,不喜歡一夜情,不喜歡多邊戀,不喜歡一對多。信奉愛情,信奉性和愛不要分開。我並不歧視把性和愛分開的人,有相當多的夫妻是把性和愛分開的。我喜歡和自己相愛的人結婚。如果不愛的話,我是不會去結婚的。
人物周刊:很傳統?
李銀河:我不認為自己傳統。如果我愛的人希望建立一個不傳統的人際關系,我也會義無返顧的。我喜歡愛。比如我愛的人希望同居而不結婚,這個就很不傳統,如果現實生活中我有這樣的必要的話,我不會猶豫的。我喜歡一對一的關系,但我不會聽從傳統的約束。
傳統也有歧義。現在有人說,要提倡一夫一妻制的傳統價值。可惜,中國的習俗和傳統價值並不是一夫一妻制,而是父權制的、是一夫多妻(妾)的。一夫一妻制是西方基督教的習俗和傳統,是中國從上世紀50年代起纔引進的。我們要回到哪個傳統上去?有些人際關系雖然不是傳統的,但是既然人們有這個需求,把它創造出來,它就有它的功能,不應當排斥它們,固守所謂的傳統習俗和價值。
人物周刊:既支持多邊戀,又堅持一對一,有人說,這是雙重的道德優越。你在博客裡,好像也急於表明,自己實際上喜歡的是一對一的異性關系。
李銀河:網上說我什麼的都有,說我是淫亂大師,道德淪喪,嘩眾取寵,標榜自己,現在又說我是雙重道德優越。該聽誰的?如果我現在是18歲、20歲,我可能就一夜情去了,但我過了歲數,也不喜歡一夜情,把這兩個看法並列在一起,就是雙重道德優越?
多數人群的非理性力量是很殘暴、很強大的,就連我為這些少數人群的權利說句公道話都要挨罵,可見這些人的權利是多麼脆弱、多麼缺乏保護。這難道不是目前中國可悲的現實嗎?
人物周刊:多數人在現實中的選擇,還是婚姻,還是一夫一妻,也有調查表明,多數人的幸福感還是來自婚姻,你的言行是對他們堅持的倫理准則的傷害嗎?
李銀河:秦暉有句話:文化無好壞,制度有優劣。一對一、一對多、白頭偕老、不斷更換性伴,這些都是文化,沒有優劣。不能說異性戀是一等,同性戀是二等,虐戀是三等,所有的性行為都是平等的。但保護所有差異的制度是優的,只保護多數、不保護少數的制度是劣的。我贊同什麼,和我選擇什麼是兩回事,你有選擇的權利,但你完全可以不選。我贊同一夜情,但沒有去搞一夜情,這不是虛偽。
人物周刊:你對一夜情、多邊戀、亂倫的描述是否太玫瑰色了?可能誤導公眾。
李銀河:我在很多場合都強調過它們的弊端,比如加大性疾病傳播的幾率等,絕沒有人為賦予它們情調、玫瑰色,這是對一個社會工作者的基本要求。這大概也是薛湧對我的主要批評。
人物周刊:王小波之後,你遇到了比他更優秀的男人了嗎?
李銀河:這個問題我先回避,等我60歲後,我會寫回憶錄。
人物周刊:你可能經常被問到,假如你是同性戀,你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嗎?
李銀河:如果是,我想我應該會公開的。一個中國的同性戀,要不要公開身份,是要根據周邊環境、家庭等因素來決定的。對我來說,沒有純心理方面的障礙。
人物周刊:你會擔心網上一些關於你是女同性戀的傳言,損害你的形象嗎?
李銀河:陳丹青說過,他還真希望自己是個同性戀,這樣他便對藝術有更多的感悟。其實,我真希望自己是個同性戀,我希望自己能體驗更多的東西,可惜我不是,是很遺憾的事。就像貓是貓,總歸不是狗,沒有誰好誰壞。我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公開地談論同性戀,會讓一個中間狀態的人更徹底地變成同性戀;長時間做同性戀研究的,更可能是個同性戀。
李銀河:這個觀點是錯誤的,是無知的。因為到現在為止,所有的統計都表明,一個社會並不因為它對同性戀比較寬容,同性戀者就增多,也不因為它對同性戀者特別苛刻,同性戀者就減少,而只是說,如果環境寬松,他們更容易進入公眾視野,如果環境苛刻,就轉入地下。
我的博客不是公共廁所
人物周刊:我們注意到,南京講座後,你把博客上的留言功能關了。
李銀河:至少在我的博客裡,我有這個想法,這些非理性的人是不應該有話語權的。本來這些低級、下流、混蛋的話是出不了聲的。我不能給它們提供舞臺,這是我自己的田地,不能讓他們隨地大小便,我這兒不是公共廁所。我自己也不看留言。過去我是覺得無所謂的,但現在這些東西越來越骯髒、恐怖了,已經是語言的暴力了。
人物周刊:有孤軍作戰的感覺嗎?
李銀河:我也奇怪,為什麼沒有人出來說明呢?當我發表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時,我在想,潘綏銘的觀點肯定跟我一樣,但是他為什麼不說話了呢?當然,他說不了話,有其他的原因。
小報對信息的處理方式也相當讓人頭痛。挺正式、重大的、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觀點和命題,被處理成低俗、下流的黃色信息,好像這些看法多為大家所不堪,實際上不是,我是深受其害,這次南京講座就是個例子。有一次,潘綏銘在一個講座上發表對性工作者調查的報告,第二天報紙上的標題是,潘綏銘號召我們向『雞』學習。
人物周刊:不是正如你希望的,像福柯那樣,每說一句話,都是新聞事件嗎?
李銀河:我的工作就是搞研究、出書,並沒有責任向公眾普及這些觀念。我在考慮,以後出去做報告,只從頭到尾念稿,不留任何回答問題的時間,不給別人斷章取義的時間。我不會說假話,但一說真話,就有人跳出來,照本宣科算了。有些人太沒教養,太經不起刺激了。這也不奇怪,性的歷史有多長,反性的歷史就有多長。有人還說,我們要不要把李銀河燒死在廣場,把我比喻成布魯諾,這是對我最高的褒獎,呵呵。
人物周刊:你有啟蒙知識分子身上那種慣有的自負嗎?
李銀河:有一次在上海,復旦大學和耶魯大學舉辦一個同性戀主題研討會,會上有一個澳大利亞的大法官,是全世界數得著的大法官,他是個公開的同性戀者,他一口一個『my hero(我的英雄)』。他說,當他還是個少年時,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非常苦悶,是金賽博士的報告,給了他生活的勇氣。他說你現在在中國做的事,就是金賽博士過去在美國做的事。我就特別感動。
浮士德精神似乎是中國人特別缺少的:我要探究窺測事物的核心,我想得到關於整個存在的知識。中國的精神常常是不求甚解,甚至是『難得糊涂』,我對這些嗤之以鼻,這大概就是自負吧。
人物周刊:性是你必然要選擇的課題嗎?在性裡面,你發現了中國社會的什麼秘密?
李銀河:最早在美國看到金賽博士的報告時,心裡就有隱隱的衝動。那時我已經30多歲了。我只是想描述現狀,解釋原因而已,沒有其他的意圖,沒有想要和誰去戰斗,要改變誰。可性研究必然的副產品,是改變錯誤的觀念,挑戰社會。金賽博士就是這樣的,1948年出版《人類男性性行為》,1953年出版《人類女性性行為》,美國風氣為之大開。
我屬於50年代出生、60年代進入青春期、70年代談婚論嫁的一代人。這30年,性在中國是一個怪物。在所有公開的場合,它從不在場;可是在各種隱秘的地方,它無所不在。用王小波的話來說,當時的社會有陽的一面,還有陰的一面。人們在陽的一面是一副面孔,在陰的一面是另一副面孔;在陽的場合說一種話,在陰的場合說另一種話。而性這個話題絕對屬於陰的世界。
在那30年間,由於性處於社會的陰面,整個社會的性觀念相當扭曲、變態。門內飲酒,門外勸水;滿口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要不就是天真、純潔、羞澀到幼稚的程度。這就是當時人們在性問題上的典型表現。這種反常的現象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呢?說白了,我就是想搞清楚:我們中國人為什麼在性的問題上會如此的扭曲、如此的變態、如此的壓抑?
人物周刊:性的調查、研究對您的個人生活會有什麼影響?
李銀河:最新的統計資料,26%的中國女性不知道快感,遠遠高於世界的平均水平(10%)。80%的女人不知道陰蒂,不知道這個獲取快感的最重要器官,這太蒙昧了。不應該太壓抑自己,這是我這麼多年研究最直觀的感受。我不刻意壓抑我所有的欲望,只要不違反那3個原則,有欲望,我都會去滿足。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不直接冒犯主流價值觀,可能為你和你的同道贏得更大的話語空間。
李銀河: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對這個也不是很在乎。我並不是搞運動,不是想發起一場性革命,成為精神領袖。我希望自己對這些問題的分析能幫助大家看清楚,什麼是我們正當的性權利,而對性權利的遮遮掩掩,使多少基本的生活常識被遮蔽了,而我們還渾然不覺。現在中國難道不需要啟蒙了?在性問題上,中國剛剛走出中世紀,剛剛進入現代的門檻,就這個領域來說,啟蒙絕不是陷阱,而正是我們的社會所急需的,也是我輩知識分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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