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勵進』位於廣州天河北的教學現場
大約在30年前，美國的幾位行為學家和心理學家在研究之餘創造了一組全新的體驗式培訓課程。到目前為止，大約有5000名『導師』在全世界講授著這個課程，幾十萬人參加了培訓。而當這一課程引入中國內地後，其引起的爭議就一直沒有中斷。
這是一個『神秘』的課程：所有參加課程的人都必須承諾不能對外透露課程的內容。
這是一個『獨特』的課程：它沒有冗長演講和單調的筆記，是以一個個游戲和練習組成的體驗式課程，凡是參加培訓的人都使用著一套特有的語言體系：感召、警覺性、分享、工具等等。
這是一個『昂貴』的課程：第一階段，40個小時的收費普遍超過3900元，3個階段加起來的費用達到15000元，所以參加課程的大部分是白領和富人。
這是一個評價呈兩個極端的課程：有人告訴你：『這是一個關於生命的課程，我學會了愛、信任，它改變了我的人生。』於是，妻子感召丈夫，女兒感召母親，朋友感召朋友，前赴後繼地去上課。又有人告訴你：『課程的內容是非法的，那些人都被洗腦控制了一樣，偏執，在本質上類似於傳銷。』
在這些爭議的過程中，一些諸如『女學員跳艷舞』、『上完培訓班回家鬧離婚』的說法更讓課程成為焦點。但這些並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因為課堂上一排排的白領告訴我們正在經歷轉型的中國社會中，人們有著太多的迷茫和壓力，人們渴求愛和信任。他們從中找到了力量還是出現了偏差？我們在目前廣州眾多的同類培訓班中選擇了『勵進』，通過長達一個月的采訪，試圖解答『勵進迷局』。
初秋的廣州，冷空氣還抵不過秋老虎。夜幕下的天河北，車流如織。勵進教育的大課堂裡，放著周華健的《花心》，有穿著入時的時髦女郎，有西裝革履的小伙子，有表情嚴肅的中年人，有帶著孩子同來的年輕夫婦，還有牽手相依的母女。
『你是幾期？』
『我是54期的。』
『噢，我是56期的。』
打招呼的人，都是勵進教育第三階段課程『領導鍛煉』的畢業生，這些已經畢業的學員和那些被『感召』過來的親友，都是來參加勵進教育下一期第一階段課程『探索』班推介課的。在『領導鍛煉』課程中，感召親友參加勵進課程是課程宣言之一。
練習：一邊游戲一邊流淚
這一期課程的學員被分成幾組，組長都是勵進已經畢業的學員。在勵進，這樣志願回來為課程服務的已畢業學員不在少數。許多人還因為勵進而擁有了一個不同的朋友圈子。
推介會上並沒有詳細的課程說明。不過，主持人設置了幾個小游戲來幫助大家理解。其中一個游戲可以被稱為是『兩人練習』：找到一個陌生的朋友，兩個人面對面、腿對腿坐著。其中一個人為A，另一個人為B。A先對B說出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理想，第一次B要想盡一些支持的話向A表達支持，第二次B要竭盡腦汁去打擊A，第三次B則要對A的傾訴置之不理。
游戲的深意，在於讓人們回憶自己在生活中，是否遇到過類似的場景。比如，在你的生活中，一直對你表示支持的那個人是誰？那個反對的人是誰？你有沒有漠視別人傾訴的時候？當你在人生中成為A或B的時候，你會怎樣對待呢？這種體驗式的游戲將是後面課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簡單的生活情景，卻讓在場的許多人非常激動。一位媽媽當場流下了眼淚，這是她近五十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支持和鼓勵。她告訴記者：『當我的搭檔對我表示支持時，我很感動，覺得她人真好。』
那天，一個女大學生當著臺下幾十人對媽媽說：『我愛你。』而記者在現場被問到的最多的問題是：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你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
人們熱心地將自己的經歷說出來和大家分享。在場一位家屬陳先生告訴記者，培訓後的妻子確實變得更加健談和自信，甚至表示可以不要事業，放棄休息，為勵進來做義工。在記者的眼中，這位陳先生明顯有些迷茫，他說：『不知道這種改變好不好，反正她是變了。』
李軍是被一個朋友『感召』來的，在這個推介會後決定參加探索課程。李軍是帶著一些『不舒服感』走進勵進的大課堂的，他想提昇自己，有所改變，但『感召我的朋友似乎比我還著急』。
『到了那裡，樓下也沒有人迎一下，只有有一個標示指引，上到樓上教室兩邊都有人看管，一進去門啪地一聲就關上了，好像搞地下活動一樣。然後導師就開始宣布課堂紀律：不准遲到、不准開手機、不准錄音記筆記、不准坐在認識的人旁邊、要填上兩個朋友的聯系電話，而且是夜間可以接通的等等。』這一切都超出了他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他的不舒服感更強了。
退出者：有嚴重傳銷成分
『早上7點鍾開課，天河北這麼塞車，我就提出可能會遲到，此外還有停車問題，那裡似乎沒有停車的地方。』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個看起來很正常的要求卻被『導師』嗤之以鼻，『是我出了錢來培訓提昇，不是來聽你吆三喝四的。』李軍更加無法接受了。
李軍只聽了一次課，他對這四個小時課程的評價是『有所啟發，但似乎有些變味』。『我感覺課程慢慢會控制你，通過你的人生經歷、童年或者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這麼多白領受到控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們上過班的很多人都義務回來服務，而且他們有感召任務，是叫親人或朋友啊來上這個班，這就有嚴重的傳銷成分在裡面，只不過他不賣產品，賣思想而已。』
李軍最終退了錢決定不參加培訓，在這一期100多人的班上大約有5人像李軍一樣退了錢，『我感覺上過培訓課的人會變得很偏執』。
在李軍的口中，『導師』劉志偉是個『老油子』，但這個『老油子』在大部分學員口中是個『有理想的人』。劉志偉本來從事服裝生意，1995年，在香港參加培訓課後，他『感召』了自己的太太、妹妹和朋友，他還經常義務回去幫助放音樂，搬桌子。通過點點滴滴的積累學習和正式培訓，劉志偉最終成為了一名『導師』，並且在原來的培訓公司進入廣州的時候，來到廣州講課。2002年，劉志偉和同事『自立門戶』創辦勵進培訓，勵進日漸成為廣州市場上勵志培訓的主要力量，並且把業務擴展到了上海和成都。
『探索』：母女關系得到改變
勵進的課程設置有三個階段：探索、突破和領導能力鍛煉。探索課程三天兩晚大約40個小時。課程大約被分為若乾個主題，比如選擇、有效溝通、誠信、負責任、承諾等等。每個主題是由環環相扣的練習組成。
我們從一個常見的練習來體會一下：『一艘大船就要沈陷，救生艇只能容納6人，死亡的恐懼籠罩著所有的人……』每個學員扮演其中的一個角色，導師引導你去思考這一時刻你會怎麼選擇？你為什麼要這樣選擇？你這一時刻想到什麼？有什麼遺憾？你也許會想到自己最重視的人，你也許會想到有什麼事還沒有做。然後通過學員們交流自己當時的感受，這種分享將進一步使你體會到不同角色的人的當時觀感。
『這是一個關於生命的課程』，一位學員告訴記者。『清清楚楚的我看到我是誰、我生命的意義為何、我重視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以及如何達到那目標。』
馮萍在廣州商界算是一個女強人，她的一位朋友『感召』了她整整兩年。當了16年老師的她是帶著些許輕蔑去培訓的，『我都幾十歲人看看你們點搞？』觸動馮萍去參加培訓的原因除了朋友，還有她的女兒，『以前女兒只是因為我是母親而尊敬我，但參加完探索課後變得珍惜母女緣分，充滿愛意。』
『一開始，我覺得導師講的道理我都懂，不就是幾十年人生為人做事的道理和價值觀嗎？但慢慢地我感覺到在體驗中重溫這些道理時，出現了深刻的體會。到第五天我第一次舉手發言了。』馮萍告訴記者：『我體會到我幾乎沒有一次聽完過我女兒講話，我習慣於告訴她應當怎麼做，總是感覺自己要比她懂得多，為她好，自以為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是不尊重人。』
『與拍檔或者下級都是這樣，有時候生氣發火爭執，爭對錯，卻忘記了討論這個事件到底為了什麼。浪費了時間，傷害了感情又破壞了合作關系。』『如果早點讀的話，我會過得更有作為，人生中有價值的時間會更多。』馮萍告訴記者。
突破：體驗縮頭烏龜和黃飛鴻
最大的爭議出現在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突破和領導能力鍛煉。
東莞的王博侖是這樣描述第二階段的：有一組游戲，導師讓三個女生表演在非洲宣傳正確的做愛方法，他說：『非洲十分落後，利用你們的想象，設計出各種做愛的方法，只要想得出來的都可以表演。』三個女生很自然地走到舞臺上，一個人很細致地講解，另外兩個大膽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這些正常人只會在房間裡做的事情。
對於這些環節，劉志偉沒有否定，說：『每個人看的角度都不同。你可能只是看到跳脫衣舞這個現象。這些都只是工具，目的是為了突破，打破以往的思想觀念。』
而在另一個培訓班上，導師對學員強調：只要你想做的事，你願意做就一定能做到，所以你不妨去體驗一下自己從未做過的角色，比如嫖客、黃飛鴻、梅艷芳、縮頭烏龜……有些女學員穿得很暴露，還有穿丁字褲的，模仿推銷避孕套等性產品。幾乎每一個學員都情緒跌宕，大哭大笑。
王博侖認為：『培訓班裡有不少人出來以後都變得很狂妄，像吃了藥似的。』要是有新來的學員出現不想做的意思，導師就會振振有詞，不少人在導師的訓斥下，礙著面子也只好跟著做。博侖認為這些課程的內容是非法的，他還致電教育部門投訴，但得到的答復是培訓公司是注冊合法的。
『第二階段的設計使用的是非常規手段，因為常規的手段無法打破人們固有的思維模式。我記得當時有些練習我不想做，鬼佬導師就罵我，不斷地罵我，一定得做。但做完之後確實非常有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陳曉都是一個成功女性，一身優雅的她在參加一慈善活動後出現在記者面前。
在別人的眼中，陳曉從來不知道懮愁，她有著良好的出身背景，有能力，做了十幾年生意，經濟基礎很好，孩子在美國上大學，乍一看似乎什麼都好。但當年總有很多情緒在困擾著她，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經常令她感覺痛苦。自稱為『讀書狂』的她，在讀這個課程之前，也讀過很多不同類型的心理輔導及勵志的課程。『但我感覺這次收獲最大，因為我通過課程的體驗與鍛煉，將許多以往只停留在腦海裡的理念變成自己新的行為習慣。』
感召：畢業典禮上擁抱哭泣
在第三階段中，每一位學員都有一個宣言。宣言由三部分組成，分別是個人、他人和社區。在『個人』部分，學員要提出自己的目標，比如要保持健康、維持和他人良好的關系等。『他人』部分也是最受爭議的部分，讓人容易將此課程與傳銷模式相聯系。因為在這部分宣言中，學員需要感召一定數目的人來參加勵進課程。
勵進的拓展模式一直如此，學員基本都是口口相傳，『感召』而來。在畢業典禮上，學員們被要求邀請親人或者朋友一起參加，這些人就是學員們的感召對象。畢業典禮一般安排在晚上，在工作人員的示意下，大廳裡漸漸安靜下來，老LP(領導能力鍛煉)學員們手拉著手准備進入一旁的教室，裡面是即將畢業的學員，而其他前來參加典禮的親友則被安排到了旁邊的一個房間。
大約30分鍾之後，門開了，親友們被邀請進入，房間裡的燈光依舊柔弱，輕音樂伴著老師的聲音響起，老師的聲音很溫柔，此時，所有進入房間的人都找准了自己的親人，而學員們的眼睛是閉著的，親友們站在對面默默等待。燈光開的時候，學員們睜開了自己的眼睛，接下來的是擁抱、哭泣，然後還是擁抱、哭泣，所有在場的人都在哭，所以接觸的人都會擁抱。
『有力量的人懂得表達自己，所以這一部分就是要考驗學員感召人的能力。』勵進對此的解釋是。『勵進希望感召更多的人，大家同心同德地為社會做些事，改變這個社會。在宣言的第三部分，學員們每周會做一個小時的社區服務。』勵進在這一階段的口號是：因為有我，世界都會不一樣。
但李軍給勵進算了一筆賬，以三個階段都完成的學員約兩千名，只完成第一個階段的學員也是兩千名計算，勵進的營業額超過3500萬，勵進的支出主要是場地費、導師費，還有如此多義務服務的學員，勵進的利潤是可以想象的。(文中學員名字均為化名)
對話——
『導師』劉志偉：脫衣舞只是工具
記者：很多人上完課程之後就變了？
劉志偉：我們只是協助學員看清自己，上課的人可能會抱著解決某個問題的想法。有的時候，一秒種裡面發生的事情可以影響人的一生，我想說的是課程不可能改變人，課程不會改變人，只是我讓人們看到他有更多的選擇。
記者：聽說有上完課後回家就提出離婚、提出辭職的？
劉志偉：我們在課程中遇到不少這樣的事情，局外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夫妻的感受，離婚有時候並不是壞事。
為了避免學員課後衝動之下做出決定，我們會要求學員30天內不要做出重大改變。我們讓他有一個冷靜期，讓這個能量出來被他體驗，運用這個能量而不是所謂的衝動。
記者：前幾天有一個投訴，是說這類課程上跳脫衣舞的？
劉志偉：你可能只是看到跳脫衣舞這個現象，這些都只是工具。
記者：如果這個課程這麼好，那麼可以和傳統的教育結合嗎？
劉志偉：成都的大學裡有類似的選修課，但反映不是太好，免費的東西沒人珍惜。我個人還是沒有放棄這種理念，傳統的教育在思維模式和方法上有他絕對不能取代的地方，但有局限性。
記者：你們這種感召人的方式看起來有點像傳銷？
劉志偉：要清楚感召和傳銷的區分。感召是在一個目標和願景上的相互感染召喚，它不一定包含經濟利益。學員所做的感召，絕對從這個角度出發。以我的理解，傳銷是附著在經濟利益之上。學員是有這樣的一個宣言，有這樣一個要求，這是課程重要的一環，當然這對勵進是有好處的，對學員自己也有好處。我們定一些目標，也不是說一定要感召多少人，我們沒有要求10個，我們不會這樣做，我們讓他們自己作宣言，感召是一種能力的體現。
記者：有人退出嗎？
劉志偉：退出完全自由。探索課的頭三個小時，我會讓大家清楚地明白什麼是探索，它的運作方法，課程的目的是什麼，你參加課程要遵守些什麼樣的規則。我讓大家選擇。誰選擇退錢，誰選擇繼續參加課程，每個班都不一樣，有的班沒有一個人。總體而言，大概在5%左右。
心理醫生分析——
課程給人的影響叫退行
40%?50%的人不適合
既然這是一個心理學的應用，心理學的專家恐怕是這一神秘課程的最佳解答者。記者就此采訪了向日葵心理諮詢中心的胡慎之醫生。
胡醫生表示，至少有40%?50%的人是不適合參加這種課程的，他們的心理諮詢中心就不斷有求助者因為參加完類似課程後，童年的創傷等心理問題被激發後又沒有得到修復而帶來精神問題，甚至有產生精神分裂的。
胡慎之解釋說：『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種課程給人的影響被稱為退行，也就是說讓一個人的社會功能慢慢退去，慢慢變回一個孩子的狀態，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雖然是大人了，但有時候在父母的面前還是會撒一下嬌這就是一個退行的現象。在退行過程中，一個人所有的面具都被摘掉，對於一個心理狀態比較健康的人來說是有效的，可以起到正面激勵的作用。但是對於一些人來說就會產生問題，退行之後，其人生中自我建立的一些理念和經驗都被摧毀了，他退回去一方面想做回真實的自己，但另一方面社會現實又不可能讓你去做，回不回來了，退又不能退，變成不知道怎麼去適應社會，還有一些人童年的創傷或者感情的創傷被課程激發出來，得不到修復就產生了精神問題。』
他認為，出於商業的目的，這些培訓公司不可能也沒有技術手段對學員進行事先的篩選，在心理治療過程中，心理醫生也會采用退行的手段，但這是在一對一的可控治療情況下，但培訓公司的情況會失控。
他分析：『課程采用的感召營銷事實上是一種催眠營銷，包括用的燈光很柔和、一些閉目冥想都是催眠的一種手法。傳銷在最開始的時候采用的就是感召營銷的手段，讓參與其中的人很自願地去做一些事情，課程用感召營銷來達到培訓公司的招生，運用心理學的技巧來進行商業的操作模式，這是為心理學界所不齒的。』
胡慎之說：『每個參加這類課程的人內心都有渴望，希望通過一個課程改變些什麼，甚至改變一切，這本身就是一種心理障礙。一個人的成長是一輩子的事，人面對的東西也不可能都是正面的，每個人都是在帶著問題生活。面對不同的問題，解決不同的問題，這就是人生，人的心靈成長是一輩子的過程。所以，我不主張這種課程，參加的人不能太當真，不然就會物極必反。當然每個人是不同的，有些人有能力一下子頓悟，但不是所有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