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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印象：有一種震撼不需要語言
聯繫採訪曾憲梓是一個相對漫長和複雜的過程，從北京到香港，從口頭到書面。8月下旬，正逢他到北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我們便立即趕赴北京。因爲身體的原因，曾先生早已經不接受任何採訪了，來北京開會時間安排得很緊，每天下午他還要到北京醫院做3個小時的透析。爲了接受我們的採訪，8月24日那天上午，他特意提前從會場出來往住處趕，看到等候在路邊的我們，他從車裏揮手向我們致意。
今年72歲的曾先生身患嚴重的腎病，曾因換腎失敗險些離去。11年來全靠透析維持生命。與他面對面地坐到沙發上時，我看到他雖然頂着一個碩大的頭顱，但身體很瘦，臉色也不太好，但他確實是一個善良的老人，非常耐心地聽我提問，儘量用普通話講述大概已經對無數媒體講過的人生，竟然一講就講了一個多小時。中午，他執意要我們同他一起在人大會議中心吃自助餐，還專門安排祕書爲我們買好了餐券。吃飯時我就坐在他的身旁，我看到他只選了很少的幾樣菜，讓服務員給他煮了五六個素餡餃子，把盤子吃得乾乾淨淨，最後吃了一小碗冰激凌。看着他安詳地吃着飯，想到他窮苦的童年和艱辛的少年，想到他靠“勤、儉、誠、信”的人生信條創造出的“金利來”神話，一種感慨油然而生。
在他的講述中，那種生活艱辛的烙印是痛徹骨髓的！
4歲喪父，靠母親一個人拉扯着他和哥哥在窮困山區艱難度日，小小年紀，他就會上山砍竹子，跟篾匠學編糞箕、鳥籠、雞籠、豬籠，編得一雙小手傷痕累累。日子再難過，要強的母親還是把他送去讀小學，家裏沒有錢，小憲梓就靠每天幫老師做家務活兒代替學費，但最終還是失了學。直到新中國成立，土改的同志把他送到學校，不僅不用交學費，每月還給他3元錢的生活費。曾憲梓流淚了，他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他讀書的機會。由此他暗下了要靠自己的雙手勤勞致富、將來報效祖國的堅定信念。
因爲窮，曾憲梓17歲纔讀初中，35歲纔開始創業。別人是先立業後成家，他卻是先成家後立業，養家餬口成了他打拼創業的最大動力。回首他的一生，實在是太掙扎的一生了！雖然現在他是億萬富翁，可他35歲之前的人生全都是掙扎，並且充滿委曲、堅忍甚至屈辱！他是一個韌性太強的人了！像那種最具柔韌度的竹竿，壓到三百六十度也不會斷。他所忍受的決不僅僅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飢餓、光腳板的寒冷和居無定所的流浪，還有寄人籬下時強嚥的淚水，遭人白眼時咬緊的牙關……1963年年初到香港的日子，一個在新中國剛剛大學畢業的科研人員，一下子成了資本主義世界別人屋檐下的男保姆。之後帶全家來到泰國，拼命工作也無法給妻兒一個溫飽和安定的窩。後來在香港街頭推銷自己做的領帶，好多次被人像轟乞丐一樣罵着趕出來……
可是，他卻從不爲金錢折腰，即使在最艱難的日子，他也毅然放棄了對父親遺產的繼承權，橫下一條心，硬是靠自己的一雙手打拼掙扎，一分錢、一毛錢、一元錢地積累，終於不僅養活了一家老小，掙出了數十億家產，還創出了“金利來”這個享譽世界的中國名牌。而他自己卻依然過着儉樸如常的生活。在香港那樣的花花世界，一個發了大財的男人，竟然從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幾十年來，他從未進過歌舞廳、夜總會等任何一種娛樂場所。如果說，曾憲梓的發家史是一個商界傳奇的話，那麼他的人生態度更是無人能比的男人典範。想必天上那顆以他名字命名的小行星也一定比其他的星星更清亮一些吧！
與這潔身自好、勤儉克己相對應的是，曾憲梓毫不吝惜地把自己掙來的血汗錢數十萬、上百萬、上千萬乃至數億元地捐贈給了祖國大陸的教育、體育、科技、航天等事業。從1978年開始，他不僅在家鄉廣東梅縣捐贈建立了設施一流、高水平的小學、中學和大學，還在祖國大陸捐建了一百多所希望小學，截止到今年6月，他已累計捐贈大陸六億二千萬港幣。採訪時他反覆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窮孩子，新中國成立後，是共產黨把我送進學校讀書，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就是一個心中永遠有祖國的人！”
面對着他，我有一種不真實感，彷彿面對着一個人間神話！四十多年前，本來是爲了繼承父親遺產而來到泰國的他，面對親戚們爭鬥得不可開交、人情冷淡時，他平靜地選擇了放棄。他說：“上一代人的事與我無關。人不能太貪心，我相信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一定能創造出財富來！”甚至後來叔叔在他最困難的時期送給他幾萬港幣的買原料費用也被他用從嘴裏摳出來的錢全部還清了。正如他叔叔的感嘆：“世界上怎麼會有像你這樣不愛錢的人”一樣，我也在問：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不被世俗紅塵所誘惑的人嗎？
後來我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愛錢，只是不願意自己來享受錢。當我問他有什麼愛好時，他沉吟了片刻，只說喜歡體育，年輕時曾當過籃球隊長，現在每天還在堅持游泳。當我再問還有別的愛好嗎？他沒有回答。助手曾護士在一旁接過話頭說：“他就愛做生意，做夢都是做生意。”的確，沒有這種對事業執著、瘋狂的熱愛，他是不可能把一條小小的領帶做成“男人的世界”的……
並且，他還是一個特別心細的老人，我看到他已經完全吃好了以後，就勸他先上樓休息。沒想到他說：“這裏一點鐘關閉，我走了，服務員會趕你們。我在這，他們不會。”果然，此時已經快一點了。於是我告訴他放心去休息，我們已經吃好了。他仍然不放心，叫來了服務員，叮囑不要趕我們，一定要讓我們吃好。看到服務員點頭，他才起身離去。看着他在曾護士的攙扶下一步一顫地走出餐廳，一種感動漫上心頭。我不禁捫心自問：什麼是人生的意義？財富的意義？貧困的意義？怎樣看待貧困與財富？又怎樣把握人生與誘惑呢？
讓我們來聽聽曾憲梓是怎樣說的吧——
記者：我想告訴年輕的讀者，有您這樣不平凡的人生經歷，成爲富豪之後又這樣來處理使用您的金錢，而您個人仍然過着非常勤儉的生活，尤其是您生活在香港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花花世界，您是怎麼做到的？
曾憲梓：這其實是一個怎樣認識自己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應該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簡單地來說就是人品，有什麼樣的人品，遇到問題就會有不同的看法。我是一個非常貧困山區裏農民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跟媽媽耕田種地，做農活兒是很苦的，經常吃不飽穿不暖。媽媽告訴我們，我們人雖然窮，但我們要有志氣，不要怕苦。我自己感覺，小時候吃過苦，有吃苦耐勞和麪對困難的經歷，這些對我長大以後面對更大的困難時很有幫助。就如同儲存的一種東西，現在我們叫軟件，像我從小就輸入了一些吃苦、勞動、拼搏等內容到腦子裏，長大以後再遇到困難時，我就可以把這些儲存的內容調出來。所以我說，小時候吃一些苦、學會各種勞動，學會面對貧困，是人生一個很大的寶庫，也是創造財富的一個基礎。
記者：創業之初最艱難階段支撐您內心的力量是什麼？
曾憲梓：是養家餬口啊！我在香港創業時帶着媽媽、老婆、3個孩子和我自己，沒有人幫助你，一家人都要吃飯，怎麼辦？窮了不要怕，我知道如果靠我去做工，絕對養活不了一家人，我就做領帶。成本小，投資少，雖然掙不了大錢，但可以掙到飯吃，可以養活我們一家。那時候我一天一定要賣出去60條領帶，才能賺到50塊錢，纔夠我們一家人吃飯。
記者：那有沒有賣不到60條的時候？
曾憲梓：沒有。我還是很幸運的。我學到很多辦法。我不懂香港的廣東話，也沒有學過怎樣做買賣。拿着領帶到處亂跑。後來我知道做買賣要先交朋友，先真誠地和人家交朋友，聊天熟悉了以後再問買不買領帶的事。於是我知道了，做買賣要誠實、誠懇，向對方請教。我也從別的老闆那裏學到一些經商經驗。要保證質量，要保證對方不吃虧，他們纔會幫助你。怎麼樣才能保證對方不吃虧呢？一個是要質量好，一個是要讓他們多賺一點，我自己少賺一點。我感覺，做買賣需要誠實、誠懇，還要勤勞、節儉。
記者：但人常常是窮的時候節儉，有了錢以後就免不了奢侈一下。
曾憲梓：我們是從做十幾條領帶開始，當初只有很小的房子，十幾平方米，我和太太就靠一把剪刀和兩臺從國內買的最便宜的蝴蝶牌縫紉機，自己做領帶，自己去賣。我做領帶，從小到大，從無到有，過程就不講了。我在家鄉讀初中的時候，有一個華僑給我們學校捐建了一座教學樓，引起很大震動。我說，將來我“過番”(下南洋)做生意賺了錢，也要捐一座樓給我們學校！當時大家聽了都笑我。你一個窮孩子，哪會有錢呢！但從此我腦子裏就記住了。後來我在香港創業，經過努力真賺到錢了，1978年我回到母校，第一件事就是對校長講，我小時候在這裏讀過書，我這次回來要給母校建一座有12間教室的三層教學樓，我要實現我少年時這個不是諾言的諾言！
記者：從此您對祖國的捐贈就一發而不可收了？
曾憲梓：我本來是窮苦孩子，沒有機會讀書的，當時我家在村子裏是最窮困的。新中國成立後，是土改的同志送我去讀書，還教會了我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支歌，到現在我還在唱。我感覺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的今天。讀書不僅使我有知識有能力，還學會了怎麼做人，用知識創造財富。財富是通過勞動才能取得的。要做個好人，有用的人。我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我做生意的座右銘是：勤儉誠信——勤勞才能創造財富，創造了財富還要節儉，誠信才能廣交朋友做買賣，你不誠實了就沒有信譽。我把信譽、誠實當作自己的生命！
記者：能談談您繼承遺產這件事嗎？
曾憲梓：我1960年從中山大學生物系畢業。1963爲了繼承父親的遺產，我就經香港到了泰國。我4歲的時候父親死了，我不知道在繼承遺產的問題上還有鬥爭。我到了泰國才知道，我父親以前只是在偏僻的地方有兩間小店，是我叔叔的努力把它做成了很大的生意。我那時面臨的是，要錢財呢還是要親情？我覺得，錢財用勞動可以創造，如果我硬要繼承了這個遺產，那麼我和叔叔的親情就不存在了。我經過了一個星期的調查和思考，我告訴叔叔，我現在窮，但是這個遺產我不要，我要的是親情！財產用勞動智慧可以創造，親情卻是不能用錢買來的。我講了共產黨是怎樣教我們做人的。我叔叔很吃驚，他對很多人講：共產黨教育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我用我自己的行動，讓叔叔一個資本家認識了共產黨。我開始自己做生意以後，我叔叔就盡力幫助我。我做領帶需要泰國絲做原料，我叔叔就寄給我3萬港幣左右的泰國絲，作爲我做領帶的一個資本。但是我經過短短的半年，儘量想辦法把賣出去的領帶錢收回來，就把這3萬港幣還給了他。叔叔很意外，他在泰國僑鄉中說：人家都說，世界上沒有不愛錢的，可我看見了，我的侄兒，我送給他3萬港幣，他都不要，又還回來了。他是最有志氣的！
記者：這種志氣是不是小時候從您母親那學來的？
曾憲梓：我媽媽從小就告訴我，不要去貪錢，要靠自己的努力掙錢吃飯。在香港最窮困的時候我們吃什麼呢？都是吃最便宜的東西。比如我們吃的肉，是人家不要的那種碎肉，用很便宜的錢買回來，剔去油，油渣還可以炒菜。我們吃的魚是“貓魚”，就是人家喂貓的那種小魚。雞是那種冰凍的雞腳，在香港很便宜。要吃蔬菜就要等到菜場收工時，把人家不要的那些菜葉子撿回來，有時只需付很少的一點錢可以買一大堆……吃得飽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吃什麼高檔的東西。直到現在我也是這樣，我是個非常節儉的人，從不浪費。我節省下來錢幹什麼？我要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窮苦人，我要報效祖國！
記者：可是您捐的錢已經夠多的了，您就沒有想過把自己的生活改善一下？
曾憲梓：有哇。我自己的生活有吃有住還有剩餘，剩下的就用來發展事業嘛。我現在有病，每天都要做透析。我跟你在這裏講完話，吃過飯，下午就要到北京醫院去做透析。我要爭取生命長一些時間，多爲祖國做些貢獻。
記者：您捐助了那麼多學校，是不是自己也很開心？
曾憲梓：我捐建了一百多所希望小學都沒有用我的名字，但在梅州我的家鄉就用了“麗羣小學”我老婆的名字，還有“憲梓中學”，現在都是廣東的名校，高考成績很好。我還建了一個教育基金和航天基金。從1978年開始，到現在我已經捐獻給國家六億二千萬。我有一點小小的能力，能幫別人，能回報祖國，我自己也很開心。我的一切行爲都以回報祖國爲主導思想。我在香港的中華總商會做了二十多年的領導，香港迴歸，我參加了迴歸的籌備委員會……迴歸慶典上，有12個對香港做出巨大貢獻的人獲得了大紫荊勳章，其中也有我，當時我也很興奮、很激動，同時也感到很惶恐。需要我更加努力地多做事情。我也感到祖國對我的關愛。在我病危的時候中央領導非常關心。1998年換腎失敗，非常危險，香港醫院已經告訴我家裏人準備後事了，最多再延長30天就送命。中央領導知道這件事之後，就派人專門到香港把我接到廣東的醫院，最後搶救成功了。所有人都認爲這是一個奇蹟。等於是祖國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沒有理由不爲祖國效力。
記者：您捐贈這麼多，您的家人是怎麼看的？
曾憲梓：我的太太和孩子都能理解我。一個人最能體現愛國心的是什麼？就是用你的錢去投放在祖國真正需要的地方。我的太太是全國婦聯的副主席，每年都到窮困的地方去幫助窮困的婦女，我兒子按我的要求，每年至少要建10所希望小學。愛國，不是光靠口頭上講，我們要有行動。我要求我的孩子們要繼承我的愛國情懷。
記者：但是在大陸也有一些貧苦出身的孩子，當他掌了權或者發了財以後就變了。
曾憲梓：這要有一個對金錢的認知，所以說人品很重要。學校的老師，在傳授文化科學知識的同時，還要教給孩子們怎麼做人，怎麼做愛國的人，愛自己的人，愛家庭的人。所以我們在國內的公司就提倡要“四愛”：愛祖國、愛集體、愛家庭、愛自己。這四個不能分開來。一個人從小到大，不光是看他的知識，還要看人品，還要會勞動，還要有愛心和善心。
曾憲梓小傳
1934年出生於廣東省梅縣。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金利來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廣州中山大學名譽博士。
他家境貧寒，幼年喪父，少年失學。靠新中國的獎學金讀完中學和大學。1963年來到香港，後到泰國。1968回到香港定居。以後與夫人黃麗羣女士一道，靠一把剪刀艱苦創業，創立了“金利來”這個享譽世界的國際品牌。享有“領帶大王”之美譽，成爲身價80億港元的商業鉅子。同時他還是著名的慈善家，一生的終極願望就是報效祖國，熱衷致力於捐贈祖國的教育、體育、醫療等社會公益事業。1992年他捐資一億港幣設立曾憲梓教育基金，2003年又捐資一億港幣設立曾憲梓載人航天基金。從1978年開始至今，他的捐贈金額已超過六億二千萬港幣。
爲表彰曾憲梓博士對祖國事業以及香港多方面做出的卓越貢獻，1997年獲得香港特別行政區最高榮譽——大紫荊勳章。1993年中國南京紫金山天文臺以國際編號3388號小行星呈請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覈准，命名爲“曾憲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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