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祖貽的屍體,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發現。
這並不奇怪,原本忙碌得電話不斷的前總經理裘祖貽,從兩週前開始,就罕有人再找他辦事。
10月16日,因爲對“欣弗”事件負有領導責任,他被公司撤職。但已無任何職務的他仍沒法離開,華源公司要求他協助新上任的老總“處理善後事宜”。從那時起,他在安徽華源公司,就成了一個尷尬角色。
員工們回憶說,從那天開始,一向忙忙碌碌的裘祖貽,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平時,“他見了人都會打聲招呼,但那段時間,就只見到他悶聲不響、低頭走路,喊喊他,總覺着有點神情恍惚。”
國家藥監局認定,劣質“欣弗”造成的傷害者約爲100例左右,自此不斷有“欣弗”的受害者找上門來討要說法。
死亡女童劉思辰的母親郭平,是11月1日從黑龍江到阜陽討說法的18人中的一個。18人中,只有2人是城區居民,其他全是地道農民。
郭平說,成爲“欣弗”受害者後,他們曾“整天找黑龍江藥監局、信訪辦,連續找了幾個月”,沒有結果。
10月12日,18人從黑龍江出發,決定另闢蹊徑。
第一站是北京。在北京逗留數日後,10月17日到19日三天,他們見到廠家委託的中濟律師事務所律師李紅旗,還有廠家派來的四位談判代表。
受害者們要求按照購買藥品時的價格進行賠付,最低在六七萬,最高六七十萬元。藥廠覺得患者開價過高,不辭而別。留話“讓走司法程序”。
裘祖貽出事前,在華源登記在案的人數就已超過400例。不斷增加的受害者名單,讓裘祖貽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鬱。
有員工證實,被撤職後不久,裘的身體就迅速惡化。曾有公司副總勸他回上海去休養,被他斷然拒絕。一名職工轉述他的話,“工人的錢借給廠裏了,我走了,怎麼對得起這些人……”
員工們回憶說,10月31日早上,裘祖貽還到廠裏轉了轉。下午起,就再也沒見過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來公司“鬧事”,纔有人想到了他們的“裘總”。
10月21日,從黑龍江來阜陽討說法的18人決定從北京出發,坐火車抵達上海。在華源集團總部,他們得到了答覆,“兩三天之內協商黑龍江政府,把綠色通道開開。他們還答應會協助衛生部、FDA對患者進行鑑定。”
被安撫了情緒的受害者,10月24日重新回到了北京。“走訪了國務院信訪辦,國務院信訪辦讓上國資委,國資委讓上華源公司。”
10月31日,他們坐上了北京至阜陽的通宵火車。
11月1日凌晨6點多的阜陽,仍是瑟瑟寒風,18名受害者一下火車,就守在了廠門口。
“他們在廠門前擺花圈、燒冥紙。”公司保衛部的人說,這樣的受害者,他們幾乎每週都會碰上幾個。裘祖貽要求他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幾次,裘祖貽想親自出面去見受害者,但被員工們攔住了,“怕被打”。
但受害者們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不到一個小時,二樓就扯出管子往下澆。下午兩點左右,出來了一些人驅散圍觀的人。”
公司的人撥打了110,警察趕到了現場。這時有人想起了負責“善後”的前老總裘祖貽。他們發現,裘祖貽已整整一天沒來上班了。
公司幹部紛紛拿出手機不斷撥打他的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找人的電話一直打到裘祖貽的上海家中,但還是沒有消息。
華源公司副總經理張文棟、劉新民,保安部經理楊中山,一路急走,趕到了裘祖貽租住的地方——阜陽市潁上南路糧運小區臨街樓的202室。
經理們不停敲門喊他們的領導,大門仍然一直緊閉。10點多,房東鄭克剛用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一擡頭,他們就看到了前老總裘祖貽。一條繩子從客廳最中央的天花板上穿過,結成繩圈垂下,地板上突兀地擺放着一張小木椅。56歲的裘祖貽雙腳空懸。
客廳的桌上,放着裘祖貽分別寫給同事、妻子、兒子及小孫女的4封遺書。在給同事的遺書中,裘祖貽提及了自己的巨大壓力,“銀行貸款、停產整頓、善後理賠、應付款,尤其是8400萬企業集資款,我急啊!……請同事們幫我安排,我隨欣弗而去。”
11月3日阜陽市公安局出具的報告記載了發現裘祖貽自殺的全部過程。警方的結論說,裘祖貽應系自縊死亡。報告說,裘祖貽的妻子範越菲和兒子對自殺不持異議。
出於對裘祖貽的愛戴和信任,員工們在公司擴大生產時,還應要求交了大量的集資款。從裘祖貽的遺書分析,這些錢的歸還問題,部分導致裘祖貽走上絕路。
公司檸檬酸車間工人小章證實,2004年,廠裏爲擴大生產向職工集資,他和家人一共交了14萬元。2005年,公司爲增加一個塑瓶三車間,再次向職工集資。同時提出“買工”的集資方式:“只要拿出15萬元就能到廠裏上班,三年後全額退款,但沒有利息。”小章說。
“患者感覺藥賣得貴,是藥廠賺了錢。實際上,真正受益的是中間的代理商和醫院,還有那些拿回扣的醫生。”一位業內人士稱,藥廠只有薄利可圖,幾乎喪失了風險的抵抗能力。
舉例而言,今年6月至7月底,安徽華源公司約生產了368萬瓶“欣弗”,其中約318萬瓶銷往全國26個省區市。以每瓶出廠價1.5元計算,公司生產“欣弗”的利潤,一年不超過500萬。
1.5元是一級代理商能拿到的價格。經過層層代理的加價後,到了醫院開處方時,患者能拿到的“欣弗”,藥價已經達到了38元一瓶——翻了整整25倍!
中間的差價,一些落入了藥品代理商的腰包,另一些則以回扣的方式,落入了決定藥品採購權的醫院和醫生手中。
表面上看,公司回收的藥品仍以出廠價計算,虧損不大。但隱性的危機來自於代理商的催款,由於已層層簽定合同,各種代理商仍會要求公司賠償自己的差價損失。以每瓶30元計算,318萬瓶,就接近一億元。
公司的員工說,“欣弗”出事,除了患者,受害者眼中“財大氣粗”的藥廠,實際上也是這一銷售體制的受害者。
“受害者漫天開價,動不動就幾十萬上百萬。”但實際上,從“欣弗”出事後,公司停產,經濟已徹底陷入困境。“8月開始,到現在都發不出工資。”安徽華源藥廠檸檬酸車間主任孫廣濤說。
阜陽市政府一位知情者證實說,從公司一位高層處得知,公司在欣弗案後,貸款8000多萬,集資款7000多萬,還有無法收回的藥款呆壞賬,已接近兩個億。
10月18日,黑龍江那18名患者曾經與廠方代表在北京談判。最終談判破裂。
公司方面接受媒體採訪時承認,他們認爲每個病例只能賠付幾千元,而患者方面則提出最低在6到7萬元——相差太大。
56歲的裘祖貽在這家企業工作了整整36年。1968年,裘祖貽作爲上海知青插隊到阜陽市潁東區原阜陽縣,1970年進入了“華源”的前身阜陽製藥廠。
2000年,阜陽製藥廠被上海華源集團併購,成立安徽華源生物藥業有限公司,裘祖貽出任銷售副總經理。後來,裘祖貽因爲身體原因有段時間回到了上海。
上世紀80年代中期,裘祖貽已經是製藥廠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當時威信就很高了。”孫廣濤說,裘祖貽在公司員工中的分量,在2002年後達到了頂峯。
據華源公司的內部刊物《中國華源報》2002年8月1日的報道,當時,公司2002年一季度已虧損659.65萬元。當年2月,裘祖貽臨危受命,回到安徽華源,出任總經理一職。“通過三個月的努力使公司生產經營形勢明顯好轉。4月份減虧110.49萬元;5月份減虧169.5萬元,盈利6.18萬元;6月份盈利50萬元。”
“欣弗事件”前,公司一線工人的平均月收入已達到1700多元,另外工廠還爲每個職工每月交納兩三百元的各種保險。而今年6月29日,安徽省統計局的數字顯示,2005年阜陽市的在崗職工人均月收入不到1000元。
裘祖貽行事低調。他所住小區的門衛老潘回憶說,裘祖貽上下班有時會有車接送,有時就直接步行。每次進出,都會跟門衛打招呼,“不穿名牌,一點架子沒有。這麼大公司的總經理,還要租房子住。嘖嘖。”
阜陽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副主任王浩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不願對裘祖貽之死作任何答覆,他不斷強調,“這只是私人的事。他們是上海的企業,我們市政府不管。省市藥監局已經和公司協調處理,‘欣弗案’由他們負責,我們只是負責協助他們處理工作。”
此前的“齊二藥事件”中,國務院曾出面協調,由國家藥監局和衛生部組成的聯合專家評估組負責處理善後工作。但在“欣弗”事件發生4個月之後,類似的機構設置一直遲遲未能建立。
這讓受害者們異常困惑,他們四處出擊,卻處處碰壁。
11月1日,值孩子死去100天,中午趁公司員工們換班,郭平在廠家樓下燒了幾張紙。燒紙的過程中,一個好心的記者給了張名片,“讓上合肥去找他們報社”。
第二天,受害者們直接去了安徽省藥監局,“趙主任、高主任接待的,開了單,讓上阜陽藥監局”。
受害者還直接找到了國家藥監局。
這次他們得到的答覆是,“正在組建這個醫療鑑定小組,正在請示有關部門、相關領導,正在協調。”
裘祖貽沒有等來這個醫療鑑定小組的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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