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再一次靜靜地過去,12年了,一向如此。
在1994年的這一天以前,想到克拉瑪依,我腦子裏那塊掌管聽覺的區域就會激活,總是彷彿有歌聲響起,那是《克拉瑪依之歌》,驕傲與歡快交織,描述着茫茫戈壁建油田的壯舉。
但這一天以後,想到克拉瑪依,我只會想到那場火,那場吞噬300多條生命的大火。那是一個盛會,一場迎接教育檢查的“專場文藝演出”,參加者近800人。那是一個選擇性死亡現場,288名學生的生命永遠停留在少年時代,37名教師、家長和現場工作人員被烈焰吞噬,而距離起火點最近的數十名“前排就座”的領導卻全部生還。
12年過去,我仍然記得當時報道中描述的逃生慘狀,人們爭相奔向友誼館惟一打開的安全門,前僕後踩,逃往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室外,“前排就座”的則已經首先穿越了這段火場中最長的距離。報道中描述現場有“學生不要動,讓領導先走”的指揮之聲,一直沒有得到確認,也一直沒有被“闢謠”。不管有沒有如此得力的現場指揮,“前排就座”者全部生還的奇蹟已經足夠永垂史冊。
久矣夫,我們不曾有過“救救孩子”的呼喚,孩子似乎早已得救,並且生活比蜜甜。而那一刻,火海中沒有人“救救孩子”。那一刻,哪怕沒有“讓領導先走”的指揮,至少有“讓領導先走”的事實。事後法院認定這些人未組織疏散學生而只顧自己逃生,也說明孩子們是在火海里自尋生路或死路。或許孩子的心靈真的早已得救,但在那個真實的生死現場,心靈得救的孩子喪身火海,同樣心靈得救的領導得以生還,這是怎樣的心靈得救呢?這是一些詞:秩序,服從,前與後,先走與後走,先人而後己,像話與不像話,體統與文明,鬼話與人話,血跡與勝蹟,謊言與真實……請原諒我的胡言亂語。
克拉瑪依大火大約3年後,好萊塢電影《泰坦尼克》全球上映。人們從中看到了災難面前的秩序,冰海上沒有領導,但有崗位與職守,有男人和紳士,有婦女和孩子。冰海上的先與後、生機與死境、得救與赴死,讓人動容。泰坦尼克沉船與克拉瑪依大火,真的是水火不容。它們都有生還者與遇難者,但生還者所經歷過的,遇難者最後所體驗的,絕不相同。得救與淪滅,光明與黑暗,天堂與地獄,文明與野蠻,人性與獸性,真相與胡扯,衣冠楚楚與沐猴而冠……請再次原諒我的胡言亂語。
我仍然記得當年有多少人如同自己經歷了現場一樣,被這場大火灼傷。震驚、憤怒,一夜夢醒般悲涼,這場大火讓多少人充滿信心的寄託被摧毀,讓多少信誓旦旦的宣告被揭穿爲謊言。然而,如同今天的克拉瑪依,原來的火場已經鋪展成“人民廣場”,時常載着歡笑。人們也有無數的震驚與憤怒最終被替代爲歌唱甚至感激之情,遺忘與記憶的搏鬥,似乎總是記憶會被遺忘擊垮。人們總是在忘記痛苦向前走,走着走着,痛苦也將以不同的形式甚至同樣的形式一次次駕臨。
克拉瑪依大火之前,我們有過痛苦、驚駭、憤怒和猛醒,不必逐一列數,也無法逐一列數。克拉瑪依大火之後,我們也有過痛苦、驚駭、憤怒與猛醒,仍然不必逐一列數,也仍然無法逐一列數。我無法懷疑每一次痛苦、驚駭、憤怒與猛醒的真實,只是疑惑這些爲何會那麼短暫,以至於演化成輪迴的模樣。在每一次如此這般以後,若有若無的希望,欣然作色的感激,然後再一次如此這般,這就是生活嗎,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嗎?
克拉瑪依大火甚至在它的發生地點也不會有任何介紹。災禍如果不能產生英雄,也就不會有紀念。我們紀念的只是英雄和新生,如果沒有英雄和對災難的輝煌戰勝,紀念似乎就無從說起。至於人禍,紀念與否取決於其“控訴價值”。無法重建的天災與不宜控訴的人禍,是我們紀念或者說記憶的盲區或者禁區。你也許因此真的遺忘,時光總在洗去血色,而且你不會得到任何提醒。但如果願意,你還是可以記住,也應該記住,你可以在心裏爲一切重災大禍、天災人禍立碑紀念,因爲人心裏的紀念碑無須批准也不可摧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