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
前段時間,高羣書率電影《東京審判》劇組“一哨人馬”從北京趕到天津濱海新區,參加津報集團《假日100天》創刊5週年“成長家”慶典活動,記者有幸與高羣書進行了一番暢談。
高導一行來到開發區,早過了午飯時間,他們還餓着肚子。他說,沒關係,來碗麪條就行!
好大的一碗麪條。高羣書用筷子挑起一大股,送進嘴裏,緊接着一股又一股……
我說,不着急,您慢慢吃。
他沒工夫理睬我。
看高羣書吃麪條,也讓人提氣。一個壯壯實實的中年漢子,這般“狼吞虎嚥”,夠爺們兒!
忽然想到,《東京審判》在一些城市放映的時候,觀衆自發地高唱國歌,這情景,在中國電影百年的放映史上是罕見的。當然,也有人對此感到不可理解,其實,只要他走進電影院看罷《東京審判》,只要他還是個有良知的中國人,他就一定會被感動得熱血沸騰,就會在心中升騰起民族尊嚴的自豪感!
文如其人,“影”也可以如其人的。導演似乎是“隱身”於銀幕之後的,但導演卻以其獨特的“語言”與觀衆進行着交流。電影魅力體現着導演風格,《東京審判》便蘊含着高羣書血性壯漢的個性、慷慨男兒的品格。
其實,我們對高羣書的個性和風格一點兒也不陌生,電視連續劇《中國大案錄》就出自他的手筆,其中的《西安大追捕》採用“原生態紀實”的拍攝手法,由親歷幹警再現真實,給人以驚心動魄的震撼;《九五打拐第一案》則把人性的醜惡撕破了給觀衆看;《征服》以殺人狂“劉華強”的毀滅,彰顯着正義那不可戰勝的征服力量!血性壯漢的個性,使高羣書的製作大氣磅礴、粗獷豪放,在剛勁、冷酷中張揚着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容不得我多想,高羣書就把一大碗麪條塞進肚裏。他說,好啦,開聊吧。
他的愛吃麪食與豪爽性格,讓我誤以爲他是東北漢子。他大笑着說,誤會誤會,我是河北人。我說,燕趙大地,自古多有慷慨悲涼之士。他唱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我說,當年荊軻刺秦王慷慨不復還,如今您拍《東京審判》卻是談笑凱歌還。他說,也很懸啊,險些不復還。
一部《東京審判》拍得異常艱難,影片製片人是由三方投資商組成,中途,一個投資商竟然逃之夭夭了,把高羣書逼上了絕境。當時,他在棚裏拍攝,外面就堆着一些債主子,劇組裏也是人心惶惶,演職人員擔心拿不到報酬。剩下的兩個投資商簡直急瘋了,天天嚷嚷着要跳樓,他們情緒低落,悲傷絕望……身爲“高級打工仔”的高羣書是可以脫身自保的,無非是解散劇組,電影不拍了,少拿一些導演費而已。
如果高羣書就此“退出”,那就不是血性壯漢、慷慨男兒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壯士一去不復還,高羣書骨子裏的俠義豪氣在“生死抉擇”中迸發出來,他呀,把自己給“賣”了!他以承諾給人家拍電視劇爲條件,簽下“賣身契(拍攝合同)”,借債500萬元,堅持把《東京審判》拍到底!他的身份也由導演轉變爲“製片人”,他把自己和另兩個投資商捆綁在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戰車上。在許多人看來,高羣書簡直是“瘋”了,有民謠唱曰:“炒股炒成股東,泡妞泡成老公,炒房炒成房東”,那是人生的三大悲劇,高羣書可好,“導戲導成投資方”,這不是自找倒黴,要賠個血本無歸嗎?也有人暗自竊笑,等着看高羣書慘敗後失魂落魄的樣子。然而,他們等來的卻是高羣書電影處女作的一炮走紅,空前火爆!
如果是別人,歷盡艱險大獲成功之後,一定會很聰明地利用傳媒,大張旗鼓地“秀”自己,高羣書卻是出人意料的低調和坦誠。
當我問爲何有如此俠義之舉的時候,高羣書說,爲國家,我可以跑掉,因爲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爲藝術,我更可以跑掉,因爲我從來沒說過電影是神聖的藝術,我也不是什麼狗屁藝術家;爲民衆,我可以選擇去建一個希望小學;爲商業,我可以繼續拍我的電視劇;爲歷史,我不是一個鐵肩擔道義者;那麼,姑且就是爲自己吧,自己那點兒可憐的良心,可憐的虛榮心,可悲的同情心。
這就是高羣書式的幽默與自嘲,他拒絕當什麼英雄,他把自己的義舉僅僅歸結爲良心和同情心。他說他不忍心看到另兩位投資商因投資《東京審判》而慘敗絕望的樣子,他覺得那樣做太不仗義,所以,要爲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採訪中,高羣書的剛毅、大氣、厚重及執著精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不止如此,他的坦率和大膽直言同樣令人吃驚。譬如,他直言中國電影這些年主流片斷檔,是因爲我們一些偉大的導演都忙着拍能到國際上“拿獎”的電影去了;中國電影的萎靡是因爲從業人員素質太低;中國電影市場不景氣是因爲在市場運作上有問題等等。他的話是冷酷的,甚至不給同行留一點兒面子,但我們又能感受到他的心是火熱的。
高羣書並不完美,但是,毫無疑問,在當今的影視圈裏,我們非常需要像他這般充滿陽剛之氣的俠義戰士,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也非常需要像他那樣的血性壯漢,慷慨男兒。
拍反映人民意志的主流片
記者:現在電影《東京審判》已經很火了,讀者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是:作爲製片人肯定要對投資這樣一部電影進行風險評估的,您作爲導演,而且是您執導的第一部電影,您對風險做過怎樣的評估?
高羣書:沒有做那種特別詳盡的報告式的評估,但有一個基本的評判。當時,製片人找到我,我上網查了有關“東京審判”的資料和梅汝這個人物之後,感到這是二十世紀一個重大事件,梅汝身上所具有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傲骨和家國情懷,深深打動了我。當時我正想做拍攝主流電影的嘗試。以前我們是有主流電影的,比如謝晉的《天雲山傳奇》、《牧馬人》、《南征北戰》、《黑三角》等等。但是,在第五代導演出來之後,主流片基本沒有了,一些偉大的導演都忙着拍能到國際上“拿獎”的電影去了,迎合國外評委的口味。其實,國外是不乏主流片的,好萊塢有許多就是主流片,主流片應該是一個國家電影產業的支柱,美國、法國都是這樣,但我們沒有。所以,我要做這樣一個嘗試。
記者:這是您的電影處女作,當時感到有壓力嗎?您認爲主流片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高羣書:也沒感到有什麼壓力,我做電視劇這麼多年了,知道觀衆最需要什麼,只要努力去做,肯定能走得通,這就是走主流片的道路。主流片有三個基本要素:一是公衆和政府共同認可的道德標準,比如英雄主義、鋤強扶弱、危機救助、正義戰勝邪惡等等;二是強大的製作規模和演員陣容;三是好萊塢的經典敘述方式。
電影是拍給人民看的,主流電影要反映人民的意志,這就是大多數人共同的審美和善惡標準。再說得簡單點兒,人民不愛看的電影,就不是主流片!用非正常手段把觀衆忽悠進電影院,看後讓觀衆罵街的電影說到哪兒也不能叫主流片。
看一看我們現在的一些所謂大片,講的是一種什麼故事?表達的又是一種什麼玄妙的思想?用華麗把空虛包裹起來,似乎在構造視覺盛宴,其實是在嘟囔着一種夢囈般的胡言亂語。電影是要讓人民得意的,而不是僅僅讓自己得意,或者是僅僅讓電影節的評委們得意。
主流片就是老老實實地說人話,真實地表現生活,用一種符合公衆心理的、妙趣橫生的、驚心動魄的方式給觀衆敘述故事。
記者:有一個問題還是不能迴避的,如今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就是80後這一代人,他們對抗日戰爭那段歷史的瞭解和關注程度,比中老年人要差許多。
高羣書:我在拍片的過程中,許多人就跟我說,老高,現在的年輕人不可能掏腰包去看你這麼嚴肅的一部影片。但實踐證明這個判斷是不對的,是低估瞭如今年輕人的愛國熱情,現在是很多80後的年輕人走進影院看《東京審判》,在有些城市,電影散場後,觀衆還自發地高唱國歌,情景十分感人。而且,在我的博客上留言的大部分是年輕人,高中生、大學生留言的非常多,這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不論是中老年人,還是年輕人,看過電影都很受震動,都很興奮,大家一致認爲,這是一部每個中國人都應該看的電影。
實踐證明,電影是擁有觀衆的,關鍵是你怎麼去拉動。初步統計,截至目前,票房收入已經超過了兩千多萬元。許多觀衆在網上留言,反對盜版、反對下載,這表明了大家想維護某種東西,支持電影事業的健康發展,這是令人感動的。當時我就說過,中國人民有這個傳統,中國的年輕人也有這個傳統,比較關心政治、關心時事、關心社會,關心國家的歷史和今後的前途。電影不是瞭解歷史的唯一途徑,但它又是最大衆化、最形象生動的一種傳播方式,拋磚引玉,觀衆看過電影之後還可以通過看書、查閱歷史資料等等,再對歷史做深入的瞭解。
央視的《百家講壇》,易中天一講“三國”,劉心武一講“紅樓”,就帶動了大家讀“三國”、讀“紅樓”的熱情,同樣,《東京審判》也帶動了年輕人瞭解抗日戰爭那段歷史的熱情。
告訴人民一個真實的歷史
記者:您拍《東京審判》感到最難的是什麼?
高羣書:最難的是史實與戲劇性的結合。東京審判是二十世紀的一個重大事件,爲此,中華民族以3500萬人的傷亡、6000億美元的財產損失爲代價,才贏得了來之不易的國家尊嚴。梅汝、向哲浚、倪徵燠是肩負着民族尊嚴去審判戰犯的,要把他們所代表的中國力量凸現出來。
歷史上的東京審判歷時兩年零七個月,其間,共開庭818次,法庭記錄4.8萬餘頁,出庭證人419人,出示文件證據4000多件,判決書長達1213頁,規模超過了紐倫堡審判,堪稱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國際審判。要把這樣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用電影的手段、在有限的時間內“再現”給觀衆,對導演是一個挑戰。挑戰來自兩方面:它是逝去的歷史,但你不能拍成純粹的紀錄片;你要用藝術手段講故事,但又不能有失歷史真實。其難點就是史實與戲劇性的結合。於是,設計了“庭審”的主線、“家庭”的副線,其核心點就是要告訴人民一個真實的歷史!
記者:史實與戲劇性畢竟是一對矛盾,當兩者的矛盾無法協調時您做怎樣的取捨?
高羣書:主要是找到“結合點”,有些東西你是必須要的,但又要避免瑣碎和冗長,這就要考慮它的戲劇因素,它的對峙感和矛盾衝突,是哪個因素使庭審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結合得好就有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在矛盾無法協調時,是犧牲藝術效果還是犧牲歷史?我寧願犧牲藝術效果。犧牲了部分藝術效果,下部片子我還可以彌補,如果把歷史扭曲了,那是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記者:您剛纔說,真實還原歷史比顯擺自己的藝術才華更重要,您是把自己擺在了遵從歷史的角度?
高羣書:是的,我當時就確定了一個原則:我們只是還原真實,不情緒化,一定要客觀。它是一個真實發生的歷史事件,我們只是把它藝術地“再現”,決不像法官那樣給它一個評判,我們只是把它拿出來,真實地還原給觀衆,觀衆看後會有什麼感覺和認識,那是觀衆的事情,作爲編導,我們不能把自己的看法和評價硬塞給觀衆。爲了不至於偏頗,我儘量隱身其後,以一個傾聽者和記錄者的心態,不激憤、不感情用事,儘量冷靜而客觀地講述60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確保真實。
爲了還原歷史,影片中引用了大量的原始歷史資料鏡頭,這些鏡頭是花重金從美國、荷蘭等國買來的,由於國內缺乏這些資料,儘管拍攝資金非常緊張,還是要買,因爲有許多是第一次解密的珍貴歷史鏡頭,就是要讓觀衆看到一個真實的東京審判。
影片中的庭審戲,80%以上都是有出處的,所有人物的對話,甚至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兒,都有真實的歷史資料爲依據。我們按照歷史照片中的桌子、椅子復原了法庭場景,就連梅汝的眼鏡、劇中人物的服裝等都按照歷史照片復原。演員也儘量找與歷史人物相似的,比如英達,他與當年的倪徵燠實在太像了,就請他來演。
記者:影片中的庭審戲,主要語言都是英語或日語,也是爲了還原真實的歷史?
高羣書:是的,爲了保證語言的真實,劇本是經過英語和日語專家校訂的,因爲它是關於法律的實事,許多語言的唯一性特別強,不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口語,可以用多種說法表達差不多的一個意思,但是,法律語言不行,必須特別嚴謹。拍戲時,我還請翻譯幫助我進行“語言監控”,他會告訴我某演員把某句話改變了,那麼我就問:你爲什麼要改變?你有什麼根據要改變?我會告訴某演員,不能改變,你還得照着本子走。我就是要從細節上追求完整的真相美!
拒絕承認運氣好
記者:有人認爲《東京審判》能夠這麼火,與中日關係曾經的緊張和變化的微妙有關係,說您的運氣好,時機趕得好?
高羣書:應該說這是一個綜合因素,有中日關係的原因,還有其他許多因素,比如有人說我這個題材選得好,有些主旋律電影的題材也很好,爲什麼公衆的認知度那麼低呢?題材只是一方面,還要去塑造。鮑魚是好東西,誰都知道它好,但不能給顧客吃生鮑魚吧?要看你怎麼加工,使用什麼烹飪方法,做出色香味俱佳的名饌珍饈,這東西不是靠撞大運就能撞上的。其實,我的運氣不好,一點兒運氣成分也沒有!完全是靠努力,一步一步才走到現在的。資金遇到的困境不說了,拍這部片子的時候,中日關係處在最緊張的時期,關係緊張,審查就會非常嚴格,當時就有好心的朋友跟我說,這個片子太敏感了,審查時被“槍斃”了,你怎麼辦?這能說我運氣好嗎?這部片子是純粹的民間投資,一點兒“背景”也沒有。不是審查遇到了什麼問題,審查是一次通過!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其實,關鍵是看你怎麼把握。我堅持真實性原則,儘量保持它的歷史真實,真實的就容易通過。如果你把握不住,就容易出敏感問題,就會碰到“雷區”,你反映的是真實的東西,事實是最有說服力的,別人還能說什麼?
記者:您是學新聞的,而且當過記者,您在《東京審判》的成功,是否與您有一雙“新聞眼”有關係呢?
高羣書:應該是有吧,我現在還是記者,我的職稱就是記者,所以我是“業餘導演”。我當初選擇接拍這部片子,可能與我作爲記者的“新聞敏感”有關係吧,在此之前,製片人曾找過幾個大牌導演,人家都沒接,這才找到了我。是大牌導演的不屑一顧成全了我。
高羣書簡介:
高羣書1963年出生,河北省石家莊人。1986年畢業於河北大學新聞系。
1992年在石家莊電視臺任記者、編導。
1999年因拍攝電視劇《命案十三宗》一炮走紅。
主要作品有:《中國大案錄》、《九五打拐第一案》、《征服》等。
2003年,他執導的《征服》被公認爲年度最火爆警匪題材電視劇。
2006年,他執導的電影處女作《東京審判》火遍全國,被譽爲“每一箇中國人都應該看的電影”,獲長春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