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在醫院中
編者按:季羨林先生備受關注的《病榻雜記》本週已正式上市。這本書收錄了季先生自2001年以來、特別是自2003年住院至今撰寫的90多篇文章,計20多萬字。書中有他的人生各階段回憶,也有回憶父母、老師和親友的文章。本版特選摘關於季羨林先生住院治療的一段文字,他在書中記錄了自己在醫院的所思所想,讓人對九十高齡的季先生有了更深入和全面的瞭解。
疾病
“靜夜醒來,看到自己手上和腳上的這一羣醜類,心裏要怎麼噁心就怎麼噁心;要怎樣頭痛就怎樣頭痛。然而卻是束手無策。”
中國人常使用一個詞兒“癬疥之疾”,認爲是無足輕重的。我覺得自己患的正是“癬疥之疾”,不必大驚小怪。在身邊的朋友和大夫口中也常聽到類似的意見。
但這僅僅是事情的一面,事情還有另外一面。水泡的聲威與日俱增,兩手兩腳上佈滿了泡泡和黑痂。然而客人依然不斷,採訪的、錄音、錄像的,絡繹不絕。雖經玉潔奮力阻擋,然而,撼山易,撼這種局面難。客人一到,我不敢伸手同人家握手,怕傳染了人家,而且手也太不雅觀。道歉的話一天不知說多少遍,簡直可以錄音播放。我最怕的還不是說話,而是照相,然而照相又偏偏成了應有之儀,有不少人就是爲了照一張相,不遠千里跋涉而來。從前照相,我可以大大方方,端坐在那裏,裝模作樣,電光一閃,大功告成。現在我卻嫌我多長了兩隻手。手上那些東西能夠原封不動地讓人照出來嗎?這些東西,一旦上了報,上了電視,豈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嗎?因此,我一聽照相就觳觫不安,趕快把雙手藏在背後,還得勉強“笑一笑”哩。
這樣的日子好過嗎?
靜夜醒來,看到自己手上和腳上這一羣醜類,心裏要怎麼噁心就怎麼噁心;要怎樣頭痛就怎樣頭痛。然而卻是束手無策。水泡長到別的地方,我已經習慣了。但是,我偶爾摸一下指甲蓋,發現裏面也充滿了水,我真有點毛了。這種地方一般是不長什麼東西的。今天忽然發現有了水,即使想用針去扎,也無從下手。我泄了氣。
我驀地聯想到一件與此有點類似的事情。上個世紀50年代後期全國人民頭腦發熱的時候,在北京號召全城人民打麻雀的那一天,我到京西齋堂去看望下放勞動的幹部,適逢大雨。下放幹部告訴我,此時山上樹下出現了無數的蛇洞,每一個洞口都露出一個蛇頭,漫山遍野,蔚爲宇宙奇觀。我大吃一驚,哪敢去看!我一想到那些洞口的蛇頭,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我眼前手腳上的醜類確不是蛇頭,然而令我厭惡的程度決不會小於那些蛇頭。可是,蛇頭我可以不想不看,而這些醜類卻就長在我身上,如影隨形,時時跟着你。我心裏煩到了要發瘋的程度。我真想拿一把板斧,把雙手砍掉,寧願不要雙手,也不要這些醜類!
左右考慮,思緒不斷,最後還是理智佔了上風,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病中了。
結論一出,下面的行動就順理成章了:首先是進醫院。
死亡
“我雖已經癡長九十二歲,對人生的參透還有極長的距離,今後仍須加緊努力。”
我心中並沒有真正達到我自己認爲的那樣的平靜,對生死還沒有能真正置之度外。
就在住進病房的第四天夜裏,我已經上牀躺下,在尚未入睡之前我偶爾用舌尖舔了舔上顎,驀地舔到了兩個小水泡。這本來是可能已經存在的東西,只是沒有舔到過而已。今天一旦舔到,舌頭彷彿被火球燙了一下,立即緊張起來。難道水泡長到咽喉裏面來了嗎?
我此時此刻迷迷糊糊,思維中理智的成分已經所餘無幾,剩下的是一些接近病態的本能的東西。一個很大的“死”字突然出現在眼前,在我頭頂上飛舞盤旋。在燕園裏,最近十幾年來我常常看到某一個老教授的門口開來救護車,老教授登車時心中作何感想,我不知道,但在我心中,想到的卻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事實上,復還的人確實少到幾乎沒有。我今天難道也將變成了荊軻嗎?我還能不能再見到我離家時正在十里飄香綠蓋擎天的季荷呢!我還能不能再看到那一個對我依依不捨的白色的波斯貓呢?
其實,我並不是怕死。我一向認爲,我是一個幾乎死過一次的人。十年浩劫中,我曾下定決心“自絕於人民”。我在上衣口袋裏,在褲子口袋裏裝滿了安眠藥片和安眠藥水,想採用先進的資本主義自殺方式,以表示自己的進步。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押解我去接受批鬥的牢頭禁子猛烈地踢開了我的房門,從而阻止了我到閻王爺那裏去報到的可能。批鬥回來以後,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帽子丟掉了,鞋丟掉了一隻,身上全是革命小將,或許也有中將和老將吐的痰。遊街儀式完成後,被一腳從汽車上踹下來的時候,躺在11月底的寒風中,半天爬不起來。然而,我“頓悟”了。批鬥原來是這樣子呀!是完全可以忍受的。我又下定決心,不再自尋短見,想活着看一看,“看你橫行到幾時。”
然而黃銅當不了真金,假的就是假的,到了今天,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了,自己竟然被上顎上的兩個微不足道的小水泡嚇破了膽,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自己辯解說,那天晚上的行動只不過是一陣不正常的歇斯底里爆發。但是正常的東西往往附於不正常之中。我雖已經癡長九十二歲,對人生的參透還有極長的距離,今後仍須加緊努力。
廓清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我現在想借這個機會廓清與我有關的幾個問題。
辭“國學大師”
現在在某些比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頭頂上也出現“國學大師”這一燦爛輝煌的光環。這並非無中生有,其中有一段歷史淵源。
約摸十幾二十年前,中國的改革開放大見成效,經濟飛速發展。文化建設方面也相應地活躍起來。有一次在還沒有改建的大講堂裏開了一個什麼會,專門向同學們談國學。當時主席臺上共坐着五位教授,每個人都講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忘得乾乾淨淨。《人民日報》的一位資深記者是北大校友,“於無聲處聽驚雷”,在報上寫了一篇長文《國學熱悄悄在燕園興起》。從此以後,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內,就被稱爲“國學大師”。他們三位的國學基礎都比我強得多。他們對這一頂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工夫,因爲我從來沒想成爲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自謂是大而有當的問題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國學知識並沒有增加。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佔“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劇女角詞)!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爲此,我在這裏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
辭學界(術)泰斗
這要分兩層來講:一個是教育界,一個是人文社會科學界。
先要弄清楚什麼叫“泰斗”。泰者,泰山也;鬥者,北斗也。兩者都被認爲是至高無上的東西。
光談教育界。我一生做教書匠,爬格子。在國外教書十年,在國內五十七年。人們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天天運動,花樣翻新,總的目的就是讓你不得安閒,神經時時刻刻都處在萬分緊張的情況中。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擔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麼成績,豈不戛戛乎難矣哉!我這個“泰斗”從哪裏講起呢?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說我做出了極大的成績,那不是事實。說我一點成績都沒有,那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裏講起呢?
爲此,我在這裏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學界(術)泰斗”的桂冠摘下來。
辭“國寶”
在中國,一提到“國寶”,人們一定會立刻想到人見人愛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這種動物數量極少,而且只有中國有,稱之爲“國寶”,它是當之無愧的。可是,大約在八九十來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北京市的一位領導突然稱我爲“國寶”,我極爲驚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處,“國寶”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實在是大惑不解。當然,“國寶”這一頂桂冠並沒有爲我一人所壟斷。其他幾位書畫名家也有此稱號。
我浮想聯翩,想探尋一下起名的來源。是不是因爲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爲“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十三億“國寶”嗎?
這種事情,癡想無益,也完全沒有必要。我來一個急剎車。
爲此,我在這裏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寶”的桂冠摘下來。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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