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元一瓶的高粱酒,劣質的香菸,撿來的半張報紙,昏黃的路燈,匆匆而過的行人……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在人民路眼鏡城的門口,總有10來個蓬頭垢面的人,從各個角落裏抱出棉絮被褥,席地而眠。這個特殊的羣體,人們習慣稱他們爲流浪漢。他們來自山西、河南、湖南和貴州等地,無論颳風下雨,廣州眼鏡城的屋檐下就是他們的家。
這樣的流浪羣體在廣州有很多很多,特別在北方寒冷的冬季,他們都習慣南下廣東,人民公園、海珠廣場、一德路,甚至珠江新城的爛尾地,都能夠成爲他們在這個都市的棲身之地。
春節前後,記者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去調查都市屋檐下的流浪漢。我們的目的是,客觀真實地記錄這個羣體的生活,並找出諸多疑問的答案:他們爲什麼流浪?他們爲什麼春節不回家?在都市中他們靠什麼生存?
自由,懶惰,散漫,沒有追求,無可奈何?哪一個詞是這個羣體的整體畫像?
眼鏡城前
在眼鏡城門口的流浪者中,有一個老年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帶着京腔。大家都管他叫“老北京”。“老北京” 60多歲,穿着一件黃色的T恤,花白的頭髮,愛喝酒,別的流浪漢老叫他“酒鬼”。
“老北京”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着,他樂意給我們講述流浪漢的故事,流浪漢的辛酸。
“老北京”自稱祖籍北京門頭溝,父親是南下幹部,於是舉家搬到長沙。說得興起,他還會冒出幾句長沙話來。他自稱父親在世時是湖南煤炭部門的高官,他的母親仍健在,住在他姐姐家裏。“老北京”稱還有一個女兒,去年剛從大學畢業,是湖南人事部門的公務員。
“老北京”說的這番光輝的過去,總讓人覺得他在吹牛,在撒謊。然而,人們似乎無法從他的話中找到一絲破綻。也許這是一個已經說了千百次、完善了千百次的故事,也許這就是真的。
“老北京”還自稱曾是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的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後來到了湖南省一家國有的煤炭企業當技術員。1984年,他辭職下海,賣檳榔,賺了錢。1987年,他和湖南株洲的一家企業合作倒賣鋼筋賺了大錢。
“老北京”:老流浪漢也曾闊過
“老北京”說,1989年前後,他從株洲的工廠裏運走了1800噸鋼筋,“沒有給錢就直接走了。”他很快地帶過了這段經歷。拿了鋼筋,賣了錢,“老北京”在1991年到了上海,開始炒股。“炒股賺了錢。後來做期貨,賠了。”
“老北京”說他那時候想到了自殺。“當時,株洲那家廠子已經報了案,我站在和平飯店的樓頂上,拿着一瓶二鍋頭,看着下面的車就像火柴盒。”他最終沒有跳下去,選擇了回家,但一到家就被警察抓走了,還欠下了一大筆債。
“你問我最多的時候有多少錢?這個……”蓬頭垢面的“老北京”,猶豫了一下又笑了:“四五十萬元吧。”1994年,他保外就醫,回到了家。迎接他的是街坊鄰里“異樣的眼光”,妻子和他離了婚。於是,他來到了廣州。
“一開始我賣盜版書,後來賣報紙。當時,我租房住,應該也掙了四五萬元吧。不過,掙的錢差不多都還債了。”“老北京”被公安抓過,最多的一個月抓進去7次,“還要罰款”。“2000年以後,就不讓賣了。”生意沒辦法繼續了,錢也花光了。2003年,“老北京”被房東趕到了街上。“沒地方去,沒地方住,就睡到街上了。”
“老北京”已經在街頭流浪了4年。白天,他出去撿垃圾,一天走十幾公里。他說自己是比較懶的,有的人一天能走三四十公里。一個月下來,他能掙到三四百元。每天吃飯,就去巷子裏的小店買份3元的盒飯,一天兩頓。另外,“老北京”每天還要喝一瓶酒,3元一瓶的高粱酒。他不抽菸,也抽不起。一個月算起來,基本上剩不下什麼錢。
“我們和那些乞丐不一樣。”他指着旁邊還在嚎叫着的殘疾小夥子說,“像他們一家子,都是分季度來的。家裏沒什麼農活兒了,就跑出來在外面待上四五十天。人家過年可是要回家的。我們是常年在外面睡的。”
快過年了,“老北京”說有點想回家了。 “在外面4年了,我從來沒生過病。中間回過長沙,住在姐姐家。他們還專門買了電視給我看。我哪坐得住啊?渾身難受。還是現在這樣自由,舒服。我喜歡這樣的生活。”“老北京”現在一個月會和家裏聯繫一次,也會和女兒說話。“女兒也知道我在這邊睡街頭。”
“老北京”說他現在準備攢錢回家。“我已經60歲了,也不太想在外面跑了。該回家了。”
“黎阿伯”:老廣州露宿街頭
眼鏡城前,小小的流浪羣體,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盤坐在地一聲不吭的“老河南”,據說每週要買幾元的彩票,中獎是他每天唯一的幻想。流浪十幾年的“老劉”成天唸叨着失蹤了三年的兒子。
與這些人相比,黎阿伯講起自己的經歷時顯得充滿優越感。 “我家就在光復中路。”黎阿伯用手一指,說出的話讓第一次聽到的人驚詫不已。他說,二十多天前,因爲房子拆遷,所以他搬出來住。
“春節我就回家過。”黎阿伯說,他有兒子和女兒,老伴現在在女兒家裏住。“我和兒子關係不好,你也知道的,老人和年輕人總是會有矛盾的。女兒家裏不方便住。而且我也喜歡在外面住。冬天,這裏又不冷。”
黎阿伯還喜歡吹噓自己輝煌的過去:“我是1951年當的警察,1994年才退休。你算算多少年,43年呢。”
不過,總有其他流浪漢揭黎阿伯的短,“他又瞎掰了,他都在外面好多年了。在家裏呆不下去了,犯錯誤了。”聽到這樣的話時,黎阿伯總是撓着頭回應:“胡說什麼,你這個酒鬼。”
大橋底下
每個流浪漢的背後都有一個與衆不同的人生故事。這個春節,河南人老張遭受了流浪以來最大的打擊,他攢了一年的7000多元積蓄,一夜之間不翼而飛。除夕前一個晚上,老張神祕消失了。
“老張爬上廣州大橋走了,那以後沒有回來過。”負責廣州大橋安全工作兩年多時間的保安小蔡不無擔憂地說:“那天很晚了,天氣還有些涼,他所有‘家當’都沒拿,當時覺得他的情緒不對,很擔心他的安全。”
老張,一個50多歲的老頭,來自河南駐馬店。記者春節前到廣州大橋採訪時,這個體態微胖的流浪漢告訴記者,他在廣州呆了七年了。老張說,每年雖然掙的不多,但他從來不偷不搶,去年一年靠着撿垃圾掙了7000多元,自己算是一個打工的。
和老張境況差不多的,從駐馬店過來的老鄉就有200多人。這羣老鄉之間聯繫還比較緊密。經過先行者的指點,南下的人越來越多。他們200多人之間點對點聯繫。在廣州,他們大多數躺在街道上,常常被人攆走,晚上成羣在一些街道上睡覺。
老張說,他們撿垃圾是有規矩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哪幾個人在哪幾條街道上撿東西,都是分配好了的。原來,老張一直在荔灣撿垃圾,半年前才搬到廣州大橋的橋底。
老張:撿垃圾掙錢卻不翼而飛
老張說,他撿的垃圾一般都是賣到南海,但現在南海不收他們的這些塑料垃圾了,東西都白撿了,就堆放在家中。辛辛苦苦掙了一年的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偷走了。
“我知道是一個老鄉拿走了我的錢,但我沒有證據。”老張撿起地上的菸頭猛吸了一口,然後滅掉,等到煙癮難忍的時候再撿起來抽一口。因爲沒有錢,回家過年的計劃也泡湯了。
老張的思維非常清晰,只是談起他家人,他就緘口不言了。他用磚頭砌成了一個簡易竈臺,又到木料廠蒐集了一堆木屑,還撿到了幾個粉色的瓷碗,頗有居家的感覺。他在橋墩上拉了一根繩子,上面整齊地掛了些換洗的衣服。在竈臺相對的地方,他搭建了一張地上牀:先用油紙鋪上一層,然後墊上一層爛褥子,他的枕頭是撿來的轎車軟坐墊。
老張說,每次他出門的時候,都會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褥子下的油紙,還在牆壁上寫了幾個粉筆字,告訴周邊的遊人不要在這裏大小便。
春節過後,當記者再次來到廣州大橋南側橋底的時候,竈臺旁的瓷碗被砸得粉碎,牆上的繩子也扯斷了,衣服順着牆邊散在地上。
客村立交橋下
與“老北京”及老張等長期流浪漢不同,周國建是個短暫的流浪過客。
老周今年43歲,來自湖南瀏陽市砰山村。他說自己的命很苦,結了兩次婚,現在還是孤家寡人。第一次是離婚,留下一個女兒,在國防科技大學讀書。第二任妻子前幾年意外死亡,留下來兒子周江,考上了中山大學。
兒子打電話說不回家過年了,希望周國建能來廣州。他坐上臘月初九的車就南下了。“聽說兒子現在談戀愛了,就當是支持吧。”對兒子的要求,老周從來都不打折扣,去年還湊錢給兒子買了一部4000多元的高檔手機。
老周:一個父親的短暫流浪生涯
老週一直住在10元的旅店裏,臘月二十九日那天,他和兒子在老鄉開的理髮店裏見上了一面。但除夕的時候,兒子卻去深圳過年了,把老週一個人撂在了廣州。老周雖然嘴上說“他有自己事情,我不介意”,但春節期間四處流浪還是讓他心情好不起來。
交談的過程中,老週一直眼盯着旁邊的一個招聘紡織工人的廣告。“我只會做點木工。平時就靠着打短工掙點錢。今天白天去了洛溪大橋那邊做了點木工。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掙50元,有時候也可能一分錢掙不到。”剛來廣州的時候,老周還花了80元錢買了一輛三輪車,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和一輛麪包車發生了碰撞,三輪車也被沒收了。
老周現在住在客村立交橋的橋底下,他認爲這裏要比住十元店好,還能節省一點錢。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他現在住在這個地方。對於住在立交橋下的其他流浪,老周也懶得去搭理。因爲他一直認爲這裏不應該是他呆的地方,流浪漢的世界,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在這座城市讀書的兒子也讓他有了陌生感,當記者問及周江的手機時,老週一點也記不起來,而對於女兒的號碼,他卻能脫口而出。
手記
關注流浪漢,始於春節前的一個承諾。
去年臘月二十九,廣州北京路,漫天的燈籠把整個街道映得紅通通的,人們忙着四處購買年畫、金橘。那一天,我認識了流浪漢“鬍子”,他在一個安靜的巷子裏孤獨地吹着笛子,春節前的喧鬧似乎與他毫無關係。“鬍子”說,平日裏他經常在大排檔裏撿客人的剩飯吃,過年了,如果能“大搖大擺地進一回酒店”,那將是他一年中最大的滿足。我答應滿足他這一願望。
次日的晚上8時,當我到達北京路約定的那家酒店時,“鬍子”早就在門口等着了。“鬍子”帶了兩個流浪夥伴,他解釋說,“大年夜更需要多幾個朋友,不然想家的滋味不好受”。
“去,去,去,大過年的別影響我的生意。”當“鬍子”他昂着頭,大步走進酒店時,服務員仍像往常一樣驅趕他。
這頓飯,“鬍子”和他的流浪朋友喝了很多酒,說了許多平常不願說的事。鬍子”說,每個流浪漢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從他們流浪的第一天開始,他們就在跟命運妥協,最後妥協變成了“習慣”,連幻想都沒有了。“鬍子”還說,“流浪漢不願或不敢想家,春節對於他們而言只是個“找錢的好機會”。
那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11時30分,“鬍子”拖着醉醺醺的步伐離開了酒店,服務員一句“歡迎再次光臨”,讓他恍如隔世,他回頭說:“肯定會再來,到時候你別趕我走喲。”
因爲這頓年夜飯,我走進了這個特殊的羣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