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劇場裏一片寧靜。這時一個穿長衫的身影出現在舞臺上,伴着低迴的音樂,深沉地朗誦着革命先驅李大釗的遺作:“我們的揚子江、黃河,可以代表我們的民族精神,揚子江及黃河遇見沙漠、遇見山峽都是浩浩蕩蕩地向前流過去,以成其濁流滾滾,一瀉千里的魄勢。目前的艱難境界,哪能阻礙我們民族生命的前進?……”這個形象的扮演者便是喬榛,一個爲廣大觀衆熟悉的影視配音演員、語言藝術家。《紅色箴言》——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週年音樂朗誦會,讓天津的觀衆又一次領略喬榛的風度和氣質,欣賞他富有感染力的表演。
作爲電影演員,喬榛是生不逢時,1965年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進入上海電影製片廠。第二年,“文革”便開始了,電影界是首當其衝的重災區,十年裏中國電影業成了一片廢墟。科班出身的喬榛一生只演過兩部電影,1980年,38歲的喬榛出演了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中的男主角陳天虹,那是一部被他自己稱爲很傻的電影。後來他又演過一部影片《R4之謎》中的男主角路沙,此後,這位風度翩翩的演員便再也沒在銀幕上露過臉。然而,藝術之神卻又以另一種方式關照着喬榛——將他引入了電影譯製業的大門。他的聲音在三十年中一直縈繞在銀幕上,陪伴了兩代影迷。
1970年喬榛被借到上海電影譯製廠,配製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紅菱豔》。配的角色是影片中的一個舞蹈教練,是故事中芭蕾舞團的一個演小丑的演員。在那個年代爲國外的影片配音,是作爲絕密的政治任務來進行的,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透露。而這種特殊的政治任務卻成就了喬榛的藝術道路。他回憶說那是第一次嚐到了配音的甜頭,用他自己的話說,在一片文化荒漠中,能參與這樣的藝術創作,是從天而降的福氣,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喬榛被原片的藝術境界所感動,也爲配音工作體現的語言魅力所吸引,這位剛剛踏入藝術殿堂的青年演員從此愛上了這項事業。其後,他又爲《軍閥》、《戰爭與人》等多部影片中的男主角配音。1975年喬榛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了上海電影譯製廠,從此他幻化爲一個又一個銀幕形象的靈魂,和這些優秀電影藝術形象融爲一體,成爲擁躉者心中永遠的偶像。
從1970年代末開始,外國影片大量走進了中國的院線,編織了普通中國人文化生活中一道最爲美麗的風景。這些影片曾經是中國觀衆,尤其是年輕觀衆瞭解外面世界的窗口,是陶冶人們情致和心靈的精神聖餐,更是那個年代的時尚。特殊的時代凝固了特殊的品位,至今老電影依然是一代人集體懷舊中最爲精彩而溫馨的存盤,喬榛和他的同行們作爲一段歲月的文化符號被鐫刻在了人們的回憶之中。這一時期,譯製片的成就和分量,譯製片對人們精神世界廣泛而強烈的影響,在中外電影史上,都是僅有的。有人說喬榛是上個世紀譯製電影的縮影,這個比喻有一定的道理。不僅是因爲他的藝術生涯貫穿了那個時代,更是由於他代表了那一批藝術家的品質和追求。他們是爲藝術而藝術的一代人,儘管在他們身上不乏社會責任感,也不否認他們對藝術走向市場化所做的努力和探求。但視藝術爲宗旨、爲目標,將對藝術的追求推向極致,只有他們有機會做到。這是他們這代人區別於任何一代電影人的標誌。因爲在他們的藝術青春期,既沒有上一輩人所遭遇的思想桎梏,也不像後來人從起步起就爲經濟壓力所挾持。這就鑄成了他們藝術價值觀念上獨有的精神貴族情結。藝術永遠是他們衡量價值的首選標準。即便如《紅色箴言》這樣印着鮮明的政治印記的作品,他們也要塑造得優雅精深,也要盡善盡美。即便是隻有十天半月製作期限的商業大片,他們也要堅持既定的程序,一個環節都不能少。爲此他們寧可夜以繼日地苦熬,寧可壓縮本來就菲薄的收益。這種素質也難免造成了他們與現實生活或多或少的隔閡。雖然,他們已經用了很大的氣力向生活妥協。喬榛是一種現象、一種文化現象,也是一種社會現象。
喬榛給人們的感覺更像一位學者,也許是他天生儒雅的氣質,也許是多年在中外優秀作品中穿梭所培養出來的職業素養。他的彬彬有禮,他的持重得體,都會讓人聯想到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上都已經離當下相當遙遠的紳士風度。雖不刻意,卻給人以距離感。這個大半生都在錄音棚裏潛心揣摩人的心靈的藝術家,這個在生死線上幾經往返的人,他的內心深處一定是豐富的,他對人性及人的情感世界的體驗也一定是深邃而獨特的。只不過,這一切都被他的個性掩飾了。
喬榛是那種戲裏戲外拎得很清的一類演員。即使是初次打交道,也能清晰地感覺出來,他不是藝術圈中常見的性情中人,爲人處事講分寸,說話要深思熟慮。然而,一旦進入藝術創作狀態,只要談起他的配音生涯、談起他鐘情的語言藝術,喬榛便即刻換了一個人,表現出濃濃的興致。採訪中他娓娓講述《戰爭與和平》中彼埃爾的大徹大悟;繪聲繪色地重現他在爲《寅次郎的故事》中阿寅配音時,爲拉近與角色的距離而做的種種反常行爲;入情入理地分析《國家利益》中勒魯瓦的心理依據;準確透徹地追索《斯巴達克斯》的宿敵克拉蘇陰暗嫉妒的內心獨白。可以看出,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這些角色的魂魄依然還纏繞着他,藝術中的喬榛始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他是克拉蘇,他是莫文,他是羅依,他是奧斯瓦爾多……喬榛說,爲每一個形象配音,都是經歷了一次新的人生。可見在靈魂深處,他已無數次超越,無數次輪迴。上譯廠的傳統,強調真實,不能誇張,也不能不足,尤其生活化。儘管有各種流派,但是創作必須真誠在這一點上沒有分歧。上譯的前輩們在藝術實踐中建立了一個科學的流程,他們認爲不經過這些流程就不能打造一部真正的譯製片。喬榛從前輩那裏繼承下來。這些年裏,他堅守着這些流程,苦苦地堅守着。有人不理解,“幹嘛那麼藝術呢,簡單點不快點嗎,有些程序可以省掉嘛”,喬榛卻說不行,他堅持規範,爲的是向原片負責,向觀衆負責,也向自己的藝術良心負責。
喬榛、丁建華的組合,是大家公認的黃金組合,是業界的一個品牌。每每提到他們的合作,喬榛的珍惜之情都溢於言表。中國人素來講“緣”,而喬榛與丁建華的“緣”就是他們對語言藝術共同的酷愛,對藝術共同的追求。在合作的三十年中,他們塑造了無數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在銀幕上他們時而是情侶,時而是戀人,時而是戰友,時而是兄妹,有時甚至是兩個營壘裏你死我活的對手。在現實中,他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是配合默契的同事、是藝術創作的知音。他們珠聯璧合的表演,不僅給觀衆帶來審美的享受,也不斷將他們的藝術境界推向一個又一個高峯。
“我們創作的意念是相同的。都是要真情體驗。在表演中,她的質樸的情感,會激發我,而我的反饋也能夠影響她。”喬榛說。這一對搭檔對待藝術完美的追求幾乎達到苛刻的程度。他們朗誦的內容篇幅大都是很長的,最長的達十幾分鍾,短的也要七八分鐘、五六分鐘。有的還很拗口、還很生僻。但每一次他們都會熟練地背誦下來。兩個人除了自己背下來之外,演出之前要對,每一場演出都要對不下一百遍。一有空,不是丁建華對喬榛說我們對一遍吧,就是喬榛要求丁建華再對一遍吧。很多主辦單位都說,兩位老師你們太累了,你們就拿着念,也會念得很美很好,但是他們從來不接受這些好心的提議。在他們的概念中,拿着本子念,就不能將作品化爲自己的東西,就不是向觀衆說自己的心裏話。就會與觀衆產生隔閡。就不能很好將自己心裏的感受傳達給觀衆。於是他們幾乎每一場演出都堅持背誦。儘管許多的演出往往是一次性的,演完就徹底結束了。但是他們還是要背下來。要把朗誦內容化爲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情緒,從而將主題呈現出來。在天津的《紅色箴言》朗誦會上,他們朗誦革命烈士的遺作,而在他們心裏,自己已經與烈士融爲一體。他們覺得自己說出來的就是烈士的心聲。李大釗這樣的胸懷,對中國社會前途的憂慮和抱負,方誌敏的堅貞,都在他們靈魂深入紮下了根。這是一種高度的藝術追求,又不僅僅是藝術追求。
現在,從上海電影譯製廠退休後的丁建華、喬榛組織了一個自己的公司,繼續一同在語言藝術的王國裏開疆拓土。多媒體音樂朗誦劇《紅色箴言》,便是他們這個別具生面的藝術團體的第一個項目。我們的採訪就從這個劇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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