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家』孔府的重光門,因明世宗親頒『恩賜重光』匾額而得名。
專題統籌/黃驚濤圖/孫海
原載《mangzine·精英》(廣州)2007年第9期
9月28日,臺北孔廟、曲阜孔廟、衢州孔廟都將盛況空前,祭孔大典像一個盛大的節日將徐徐拉開幃幕。
司馬遷作《史記》,將孔子列為『世家』(老子只被列入『列傳』),顯示出其超卓的歷史眼光。『世家』只限世襲王侯,而那時的孔子雖被『獨尊』,但還未封『王』。後來在孔子的澤被下,孔子的後人果真世襲公爵,歷兩千餘年,成為世界上最悠久的貴族世家。
貴族政體在20世紀的中國解體,孔子的後人在這風雲百年裡沈浮離散,命運依然隨國家權力及意識形態的興替而流變。
孔子的功罪與榮耀,今天依然背負於他在臺北、曲阜、衢州三地的後人身上。
孔子的身後存在
文/祥子圖/孫海
原載《mangzine·精英》(廣州)2007年第9期
不得不從於丹開始說起。
於丹在央視《百家講壇》的成功,在全國引發了轟轟烈烈的《論語》熱,據說,現在書店裡賣的各類《論語》有六十多種版本,總印數超過1000萬冊。『儒學熱』、『孔子熱』由來已久,到今天纔演化為庶民的狂歡。
催化這種演化的當首推國家級媒體央視的介入,在播出『於丹講論語』的前幾天,央視首次現場直播了曲阜孔廟的『2006祭孔大典』,也就是說,這是央視紀念孔子的一整套策劃。央視除了擁有最快的傳播效率,還擁有最高的言論權威性—往往被庶民解讀為隱含的官方意志。
對於民間的於丹熱,學界擺出了盡量寬容和輕視的態度,等到李零的《喪家狗》一出,學界也開鍋了。李零的專家身份和言說方式,讓許多學者感到懮慮。李零是古文獻解讀的一流專家,是掌握孔子時代的歷史證據最便捷的人之一,在這個領域說話,他具備權威性。別人講《論語》,講的往往是『大道理』,難免像『正確的空話』(比如於丹)。李零只講『小道理』,講現代人可以感同身受的常識。所以,在許多人眼裡,『小道理』纔是『大實話』。
李零想要還原一個『歷史』的孔子、擊碎孔子『神聖化』和『符號化』的行為是有理有據的,所以能真正觸動學界的神經。但還原出的孔子能算作真孔子嗎?常識是『神聖化』的解毒劑,也往往是『平庸化』的催化劑。平庸化的孔子,由於親切,或許只是當代人對真實的一種想象。李零的論敵陳明說:『孔子是真實個體和文化符號的統一,真實個體是文化符號的基礎,文化符號是真實個體在歷史中價值的昇華。但這個文化符號有的人把它神聖化,而有的人把它妖魔化—這同樣是一種歷史真實。』孔子的一生,他的很多言論和思想,已經通過制度、習俗、語言符號,進入中國人的生活世界,成為漢語思想的重要源頭。
符號化·傳播
現在說起符號化就仿佛是『異化』,其實符號化只是人類便於記憶對事物的縮指和抽象。人們在記憶和傳播中,常會將事物符號化,而符號化的事物更易於傳播。比如文字。
孔子的人與事、行為與思想,在兩千餘年裡,廣被天下,可能是中國最成功的傳播案例。『符號化轉播』是傳播學和廣告學裡的一個術語,就是將繁復的信息利用策劃將其進行壓縮及提煉,最終歸結成為一個人們腦海中對應的傳播符號,這就是商標或品牌。
孔子身後歷代對孔子的詮釋,頗類似今天的傳播(廣告)者,通過藝術化手段將孔子這塊品牌,根據『市場』進行轉換、再生,昇華成為『創意性廣告』來傳播,讓老牌子更深入人心。
牌子越老,背後承載的內涵愈發豐富和宏大。五四運動要砸爛孔家店,孔子是傳統封建文化的符號,甚至是『腐朽』的舊語言(文言文)的符號。今天,已經辦到世界各地的孔子學院,傳播和教授的就是現代漢語,孔子已經昇級為漢語文化的符號。
而在孔子故裡曲阜,各種商肆店鋪的招牌,已達無『孔』不入的地步,類似孔府家酒這類的商品,不勝枚舉,孔子已經成為了注冊商標。
所以說,傳播愈成功,其符號化便愈深,現實規律使然。比如學界對《喪家狗》的爭論,被上昇為文化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爭,這就是一種符號化。反符號化的李零最終在事件裡也成為了一個符號。
符號化是一種『再命名』,歸根結底,是一種話語權力的嬗變。文化興,孔子為道統符號;王權替,孔子為政統符號;經濟潮,孔子為商業符號……
儀式化·生活
現代人離儀式越來越遠,認為儀式更像一種表演。
儀式就是一種表演,通過表演將日常生活注入神聖情感。所謂神聖情感不外乎『敬畏』和『感恩』。禮儀的禮,就是從這種心情發展出來的,而後有了壇和廟。壇和廟是儀式空間,而在這樣的空間裡表達的內容,就是禮樂。沒有這樣的情感交流,孔子說的仁、禮、樂這些東西都無從談起。孔子說『仁者無懮』,說來很簡單,就是因為仁者有禮和樂,故無懮。在孔子那個時代,仁者的仁,不是閉關修煉出來的,而是在和大家伙兒一塊兒參加禮樂活動,通過這種『儀式化教養』長期養成的。
司馬遷的《刺客列傳》裡多是市井之徒,但他們的生存就是為了去完成某種節義和操守。他們去完成這種節義和操守的過程往往很戲劇化,就像是一場儀式表演。
儒本來是種職業,就是各種儀式(婚喪最常見)的禮儀顧問,類似一個樂隊的指揮。孫叔通曾指揮著劉邦的開國臣子們演禮,讓『粗人』們體會到了敬畏,也讓劉邦感受到了被尊敬的愉快。儀式的另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強調等級秩序,儒者通過對儀式完整性的守護,也守護著生活間日益淡化(那時就喊『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了)的秩序和神聖情感。
我們今天生活的基本邏輯,是19世紀中葉的歐洲建立起來的。那時的尼采發過這樣的感慨——晨禱已經被晨報所取代。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晨禱是宗教生活,而晨報是世俗生活;晨禱的內容每天都是重復的,晨報的內容報每天都是新的。朴素的、每天都在重復的生活,已經被充滿了新奇的日子取代。
尼采感嘆的其實是儀式化生活的缺失,造成神聖情感的失落。
今天的體育比賽前的昇國旗儀式,從場上隊員到全場球迷,面對自己國家的國旗,都虔誠肅穆,充滿深情。這就是遺留的『儀式化教養』的風采。而央視介入的祭孔大典,起碼告訴了國人和世界,我們對孔子這位文化巨人,表達了尊敬和感恩。
貴族化·象征
歷代的權力階層對孔子表達尊敬和感恩,最終會落實到孔子的後人身上。他們是祭孔的儀式空間(孔子故裡)的當然守護者,也是感謝的接受者的象征。
統治者願意讓一個人的功績和榮耀隨著他的血統來延續,便形成了貴族。歷代的統治者都承認和贊賞(不排除政治需要)孔子的功績和榮耀,便形成了世界上最悠久的貴族—孔氏。
雖然孔子的政治理想是有德者當權(堯舜時代),但他也承認周傳統中以血統繼承權力的合理性。他的政治思想的模型,跟血統宗族的聯系密不可分。但是孔子對貴族的理解不止是有特權的人群,還有教養者的典范。這教養就是『儀式化教養』,要在審美教育中完成,所謂『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新貴面對物質的富足,易於走向墮落,如酒池肉林般的窮奢極欲。所以要用樂趣的培養、藝術化的生活來疏導。孔子雖然食不厭精,但『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就是說陶醉在審美中,可以忘卻物欲。孔子的偉大也在於此,他把貴族的政治特權懸置在一邊,卻把貴族的教養和文化在民間發揚廣大。
孔子並沒有想象到自己的身後會帶出一個『世界第一貴族』,這支貴族的常青,取決於政治權力和『符號化』孔子的長期擁抱。而政權的波動交替,也使宗族裂為南北二宗,而北宗又分在臺北、曲阜兩地。有人擔心,臺北和曲阜會不會裂為新的南北二宗,雖然貴族政體早已不存,但他們的沈浮榮辱仍與權力(政治、話語、經濟)裹挾在一起。
畢竟,這支宗族在漢語文化輻射的世界裡,象征的內容太過廣闊了。
內孔外孔永為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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