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紀中:十成網友反對我也不管
提要:張紀中大概是中國挨罵最多的導演之一。互聯網上頻頻慘遭炮轟的,除了張大導陳二導馮三導這幾號大牌電影導演,還有一個電視劇導演,就是張紀中。最近一次被罵是其重拍《西游記》,他要海選妖怪,要讓孫悟空從猴子變為人,還說唐僧一定不選小白臉。
張紀中語錄集錦——
唐僧我一定不會選一個小白臉。唐僧這樣一個人,在歷史上,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意志力最強的就是他,他是一個堅定無比的帶頭人。徒弟是沒有辦法,纔要去的。
網上針對他這一創意進行了民意調查,結果『九成網民不同意孫悟空由猴變人』。張紀中不在乎,『別說九成反對了,十成反對我也不管。藝術就是藝術家個性化的表達,藝術就沒法搞民主。』
我們就是要告訴人們什麼纔叫主旋律。主旋律首先應該感人,你弄半天主旋律,也不感人,讓人看了作嘔,那叫什麼主旋律啊? (拍《激情燃燒的歲月》)
這個行當不容易,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今天給投資方賠了1000萬,人家明天早上又拿2000萬來找你,說不要緊?美事!有這事嗎?你記住,所有投資人,都是賺了錢,拍著肩膀喊你哥哥,賠了錢就翻臉罵你王八蛋。賠了錢導演不用負責,制片人要負責,錢都交給我了,責任就在我身上,我得讓『張紀中』這3個字在江湖上代表一種質量。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蒯樂昊發自南京
張紀中:《水滸傳》、《天龍八部》、《激情燃燒的歲月》
確切地說,叫他『導演』並不合適,他的真正身份是:電視劇制片人。
除了圈裡的好友叫他『大胡子』以外,幾乎人人稱他『張導』,只要是他拍的片子,人們往往只知有張紀中,而不知導演其實另有其人。他經手的所有片子,也無一例外地帶有相近的風格與氣味——鮮明的『張氏制造』。
他出現在江蘇廣電總臺的第二屆『東方情感論壇』上,夾在李銀河等一群婚戀專家中間。前一夜,他還在發愁:我又不是情感專家,明天發言講什麼呀?第二天上了臺,他照樣舌燦蓮花,把他拍過的所有武俠情侶都歸類總結了一番,說得臺下歡聲四起。他確實有滔滔不絕的本事,他演過話劇,懂得用語言去感染人。
張紀中的一頭亂發和一部胡須都已經灰白了,眼睛還是點漆似的。他穿鮮綠色的條紋T恤,大褲衩,耳朵上跟新新人類一樣別著藍牙耳機,鼓鼓囊囊的褲兜叮當作響——後來發現,那是一罐鐵盒的潤喉糖——說話太多,費嗓子。他的眼神和步態依然保持著青壯年的形態,胳膊肘上,膝蓋上,還有左邊臉上,猶帶新鮮的紫紅色擦傷,膝蓋上的深長大疤比較駭人——他把新長出的皮肉又撓得綻開了,化了點膿。『前幾天摔的,去跟人說點事兒,其實就在一個大院裡,我著急,騎摩托車去,叭嘰!一跤摔地上。』家裡人瞋他:你還以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呢!
當他還是十七八的小伙子那會兒,下放在山西農村,那時他也是活力而莽撞的,他身材高大,會游泳、會滑冰、會騎馬、會拉大提琴,正夢想著將來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
霸道的大胡子
1951年,張紀中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大家族,生他那天正是西藏解放之日,街上游行隊伍敲鑼打鼓歡聲震天,張母一聽,呦,這麼多人給咱們孩子慶生呢,就給起了名字,紀中——紀念中國大陸全境解放。
出身資本家,父親還做過國民黨的代縣長,這使得張紀中一家在『文革』期間備受衝擊。張紀中曾先後報考解放軍藝術學院、中央戲劇學院和山西藝術學校,都因為『政審』不過關而被拒之門外。
27歲時,張紀中來到山西省話劇團,第一個角色是《西安事變》中的一名進步大學生,總共八句半臺詞,141個字,他把其中一句對白『那……』算作半句。
人物周刊:年少時你的理想是什麼?
張紀中: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演員。最早希望能夠唱歌,做個歌唱家,能拉大提琴,想當音樂家、作曲家。慢慢發現沒有緣分,沒有條件,我現在還愛唱歌,有時候開著車就放聲大唱,但是你聲音條件是不是就那麼好?到最終我覺得,我還是最適合做制片人。制片人是讓你過去所有的積累都在這個時候用上。我演過戲,當過歷史老師,當過導演、編劇,搞過音樂,作曲、指揮、表演、唱歌、說相聲,什麼都乾……這些知識和能力都可以用來做制片人。我是雙子座的,雙子座AB型,這種人不安分。
人物周刊:聽說在你制片的戲裡,如果導演對片子的理解和表達與你的意見不合,你就換導演,這是不是真的?
張紀中:怎麼不是真事兒呢?真事兒!我換過導演,但是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我的操作方式是不一樣!剛開始做劇本的時候,還沒定最後導演是誰呢,我就帶著這幫作者改劇本,這個時候我的理念已經滲入到劇本裡面去了,接著我把景都看完了。等導演來了,我就跟他說我們在哪兒,拍哪一場戲,拍成什麼樣子,已經非常具體了。我確實在最關鍵的環節介入,班子的組建,美術是誰,化妝是誰,沒錢了還得我去找錢,演員張三、李四,我來定。你導演可以提意見,但是最終得由我來定。
人物周刊:你特別霸道嗎?不允許導演對藝術有自己的看法和表達?最後導演只是你的意志的貫徹者?
張紀中:那下回你自己去弄你自己的。我的,我就是要讓你這麼拍!他們客氣一點的說法是,『大胡子是一個強勢的制片人。』拍攝前,我跟編劇導演會有交流,說好了要怎麼拍,你導演不能違反了當時的理念。我是個制片人,我希望導演能夠拍出我所制定的品格,在這個范圍之下,都是可以的。盡可能地發揮、壓榨導演的纔華,這是我的責任,背離了這些,就背離了我們的初衷。
現在央視確實是制片人中心制,到了我這裡更加強化,並不是說我是一個非常霸道的人,我只是堅持自己的理念。我不是因為私心。今天我想拍到什麼樣,就要達到什麼樣,不行我哪怕換人!重拍!整個這集戲我重拍!我也要達到我想要的效果。工作時我非常嚴厲,不留情面。
讓孫悟空從猴子變成人, 唐僧一定不選小白臉
他已經習慣不去理會那些反對之聲了。他認為,大多數人只是習慣性地攻擊,缺乏真正的評價和思考。他對自己的作品保持著強烈的自信,在他的博客裡,只有一篇文章,上傳時間是2005年,後面跟著整整幾大頁漫罵。偶爾,也有人說,其實,他拍的×××劇,還挺好看的。
拍了那麼多金庸武俠劇,他又開始琢磨要重拍《西游記》了,他的設想非常大膽,除了海選『妖怪』,他還要請好萊塢著名造型化妝師,把每個人物的外形重新設計過,孫悟空不再始終是一個猴子,在修行的過程中,它從猴到人,最後漸漸有了佛相。他要讓這部想象力空前的巨著,在技術手段上向《哈利·波特》和《魔戒》靠攏。
網上針對他這一創意進行了民意調查,結果『九成網民不同意孫悟空由猴變人』。張紀中不在乎,『別說九成反對了,十成反對我也不管。藝術就是藝術家個性化的表達,藝術就沒法搞民主。』
人物周刊:每次重拍名著都是吃力不討好,被拿去跟各種版本比較,為什麼還要拍《西游記》?
張紀中:《西游記》其實是四大名著裡空間最大的,老版本的《西游記》受技術條件限制,從表演到場景,都還是舞臺劇的手法,我如果再按這個方法來做,就沒法做了,我能找到一個京劇演員,比六小齡童演得還好嗎?過去的是精品,那個山峰永遠立在那裡,我不是要去取代它,但是我們也不用老是抱著舊的東西不放,我們可以有自己新的表達。
人物周刊:讓孫悟空變成人是出於什麼考慮?
張紀中:道家文化中有一句,叫『相隨心變』,成佛了肯定是一種佛相,從一個石猴,進化到跟菩提老祖去學藝,修成人形,走路穿衣,這是一個進化過程。他的形象不可能一成不變,具體的我要跟美術研究,要出很多的圖,還要看有沒有可操作性。
比如說,他要向人的方向變,要變到什麼程度?500年壓在五行山下,最後放出來跟唐僧走,我希望一念緊箍咒他不光是腦袋疼,還要把它往猴裡再變。他已經變得近似於人了。但是只要念緊箍咒,他就『唰』地一下往回變猴……孫悟空有一種心理上的恐懼,他不願意變成猴放棄了自己修煉的道行。比如豬八戒,平常可能是一個很可愛的豬,但真的打起來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獠牙四起,豬鬃『唰』的全都立起來。你看這是什麼鏡頭!白龍馬也不僅僅是一匹馬,它的腳都是龍爪,非常神駿的感覺。
唐僧我一定不會選一個小白臉。唐僧這樣一個人,在歷史上,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意志力最強的就是他,他是一個堅定無比的帶頭人。徒弟是沒有辦法,纔要去的。所以說唐僧這個人物,我們要重新來看待他,我不會把他塑造得怕妖怪怕得要死,而是體現佛教內容的博大,他人妖不分是因為即使你是妖怪,他也要度你——你就是把我吃了,我也要度你!他是這樣一個具有博大胸懷和堅定意志的人。所以我不會把他塑造成細皮嫩肉的小白臉。風餐露宿多少年,還能細皮嫩肉?
其實我越往深裡揣摩,越覺得《西游記》是中國儒釋道三種文化的聚合。我們在做這種東西的時候,要特別注重這些東西。
告訴人們什麼叫主旋律
人物周刊:你拍過那麼多金庸古裝武俠片,大家都知道,罵的人也很多,但是很多人往往驚訝,原來《民工》、《青衣》、《激情燃燒的歲月》這些老百姓中美譽度比較高的片子其實也出自你的手。
張紀中:這些片子裡還是有很一致的東西,所謂『張氏制造』的東西。我覺得跟我拍的那些武俠大戲是使了一樣的力氣。像《激情燃燒的歲月》,它首先是感動我,我看到這麼一個梗概,感動得直流眼淚。
人物周刊:你是一個淚窩子特別淺的人嗎?
張紀中:我其實特別愛哭!看個劇本就嘩啦嘩啦地流眼淚——日常生活中當然不會這麼個哭法。《激情燃燒的歲月》弄完了,剪輯的時候,我是一遍又一遍地哭,每次都哭,到後來我自己都不願意哭了,但是看著看著自己就不行了。
人物周刊:拍這麼一個主旋律的片子不是因為政治任務?
張紀中:沒有政治任務!哪有?我拿著《激情燃燒的歲月》的本子給中央電視臺,他們都不投資。沒有一家看好。我找投資,找了5家,都不投資,都說沒意思,『這東西不可能有人看!』都是一樣的話。終於,有一個被我『騙』的,說那就聽你的吧。我說你聽我的,我是專家,你得聽專家的,別不信我。結果呢,我們做成功了,後面有多少同樣類型的戲,跟著嘩嘩嘩就來了。我當時跟全劇組的人講話,我們就是要告訴人們什麼纔叫主旋律。主旋律首先應該感人,你弄半天主旋律,也不感人,讓人看了作嘔,那叫什麼主旋律啊?
我們後來開了一個關於《激情燃燒的歲月》的研討會,請了許多老革命軍人也來參加,有一位老乾部就講,你們這個戲不真實,拿自己和石光榮比,說,『我就不是這個樣子的。』哪成想,他話音還沒落,坐在邊上的老伴就急了,指著他說:『你還說你不是這個樣子,你就是這個樣子的。』兩位老人表情都特嚴肅,我們大伙全樂了。
只有我還在跑
曾有記者報道張紀中在片場累得暈倒,張知道後說:『瞎掰!』他說,只不過是腿傷舊疾發作,在取景器前坐久了,一時站不穩而已。
他拍片一向拼命,1995年,拍《水滸傳》的時候,央視監察室收到一封匿名信,指控『張紀中躺在床上辦公,作風霸道』,特別派了兩名乾部去劇組調查,沒想到查出一個優秀工作者——張紀中確實已經躺在床上辦公很久了,這張床是積水潭醫院的病床。在湖北看景時遭遇車禍,除了動手術的3天,張紀中沒有一天停止過工作。
漸漸地,他感到年歲的壓力了,以前是聽見星期天休息就生氣,現在他覺出休息的重要性了。但是晚上躺在床上,還琢磨著片子,這個那個,睡不著,得起身吃一片安眠藥。
每次拍完一部片子,都跟大病一場似的,『身體垮得一塌糊涂』,為了改善健康,他專門去闢過谷,兩次,每次15天,除了喝點白開水,什麼都不吃。第一次在重慶縉雲山一個道觀跟著道長,第二次在北京,一邊闢谷,一邊還天天開會。每次闢谷結束,人瘦下去一大圈,朋友們打趣他,『瞧這憔悴勁兒,再加上大胡子,真像一個人,誰呀?像那個在伊拉克被抓起來的人,薩達姆!』
人物周刊:請點評一下你的同行,國內這些電視劇的導演們。
張紀中:電視劇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些類別。比如高西西、趙寶剛、張國立,包括我,影響比較大的,就是這幾類。古裝戲和武俠劇,還就是我們做得要比其他同類的好一點;趙寶剛拍言情劇,確實要比其他人好得多;張國立原來拍的這些喜劇類的清宮戲獨樹一幟;高西西後來拍的《歷史的天空》,形成了一種系列。這些是慢慢地浮出水面,以後還會出現更多的人來創造一些……我覺得老是一個人在前面領跑確實很累,你能夠跑十幾年你都不累?套用毛主席說的,一個人拍一部好電視劇並不難,難的是你一直都拍那些人家都知道的戲。
人物周刊:為什麼大陸優秀電視劇比較少?是沒有好劇本?還是人纔、資金或體制的問題?
張紀中:急功近利!最根本的問題是急功近利!很多投資人本來沒有這個力量,盲目投資,結果被忽悠。有些房地產老板出於很多種目的來投資:有的是為了捧他女朋友,有的是覺得這個行業能賺錢,常常是二流的劇本,三流的導演,四流的演員,那怎麼可能好?
人物周刊:你的正式頭銜叫做『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高級經濟師』,這是個什麼概念?
張紀中:這就是個職稱,制片人的職稱就叫經濟師,也有初級、中級、高級什麼的。
人物周刊:在央視電視劇制作中心,跟你一樣屬於高級經濟師的有多少人?
張紀中:這我還真說不准,大概也就那麼五、六個,七、八個吧。
人物周刊: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老是你?印象中央視每次一有大制作、大片子,就老是你出馬,你在制作中心具有壟斷地位嗎?
張紀中:大家覺得至少我在質量上有保證,人家好幾千萬,投給你放心。我這個人口碑還算好,也沒有緋聞,我們是做這個專業的,不是一錘子買賣就完了。
為什麼老是我?我們拍《三國演義》的時候,有5個制片主任,都是電視劇方面的行家,我的同齡人。現在除了我還在這個領跑的位置上,其他的基本上都退休,或者不乾了,或者去世了。只有我還在跑。
這個行當不容易,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今天給投資方賠了1000萬,人家明天早上又拿2000萬來找你,說不要緊?美事!有這事嗎?你記住,所有投資人,都是賺了錢,拍著肩膀喊你哥哥,賠了錢就翻臉罵你王八蛋。賠了錢導演不用負責,制片人要負責,錢都交給我了,責任就在我身上,我得讓『張紀中』這3個字在江湖上代表一種質量。
(責任編輯:車東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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