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6名俄羅斯戶外運動愛好者在新疆和田玉龍喀什河漂流遇險。在中俄聯合搜救隊及當地村民六百多人近半個月的艱苦搜尋下,9月21日,2名漂流隊員在野外跋涉25天后奇蹟生還,3人遇難,1人失蹤。
9月26日,俄方搜救小組乘坐中方直升機在玉龍喀什河上游距奧米沙村45公里處實行機降
“麻煩你跟他們講,出去一定要打個招呼,不要到處亂跑。”
9月25日,新疆和田人民醫院ICU(重症監護病房)的醫生們一個勁抱怨兩位不聽話的病人。他們拒絕做B超、拍胸片、腹部透視,認爲自己身體健康。因爲此前曾一度長期未有進食,兩人白蛋白指數偏低,但也不願輸液補充。早餐提供的牛奶和饢,紋絲未動,醫院只好原樣拿回。
這天中午十一點,兩個病人自作主張溜出病房,下午四五點纔回來。
因爲語言不通,醫生們沒有辦法:“經過了這樣的事,還這樣有精神。”
兩個俄羅斯人,35歲的茲韋列夫和28歲的保托夫,和4名隊友在和田玉龍喀什河漂流時遇險,他們在一片高海拔不毛之地各自單獨生存25天后,被中俄聯合搜救隊發現。發現時除脫水與營養不良外,兩人生命體徵正常。多次灌腸的結果,醫生們只是在茲韋列夫的腸胃中發現少量綠色纖維,保托夫的胃中空空如也。
據兩人自我陳述,25天內,除了河水,兩人未有任何進食,包括野草。“高海拔,無人區,晝夜大溫差,飢餓,孤獨,獲救時尚能如此,不可思議。”和田地區人民醫院苗欣榮副院長說。
8月14日 高原反應
8月14日,和田地區于田縣阿羌鄉,八人,八驢,漫漫荒野,一行人艱難跋涉。
路阻且長。這是一片不毛之地,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白天溫度可達30多攝氏度,夜晚則爲零下5攝氏度以下。走到第四天,海拔已有5100米,除兩名當地村民嚮導和一名年長探險者外,剩下五人都發生了高原反應。
旁邊,玉龍喀什河曲折奔流而下。發源於崑崙山北坡冰川的玉龍喀什河,位於新疆和田地區,全長513公里,落差可達四千多米,且沿途兇險。每年6-9月,天暖雪化,洶涌河水將崑崙山脈風化的玉料碎塊攜帶而下,因出產和田玉,又名白玉河。
一條脾性不定的河流,曾吞沒衆多采玉人。在此之前,尚未有任何人涉足於此進行漂流。正值洪水期,6名俄羅斯人決心對此發起挑戰。
6天后,到達預定漂流起點——河水上游的紅灘,兩位嚮導離開前,再次提出勸告,但6名俄羅斯人去意已決。
6個人中,47歲的房地產商人切爾尼科·夏勒蓋年齡最大,年齡最小的是他25的兒子小切爾尼科。老切爾尼科是俄羅斯有名的漂流運動員,多次獲得過國際、國內大獎,俄羅斯的河流他幾乎都漂流過。隊員保托夫是老切爾尼科公司的職員。
作爲健身教練,茲韋列夫也是一名漂流愛好者,曾漂流過土耳其和塔吉克斯坦等地險峻的河流。另外兩人,34歲的季先科和25歲的斯梅坦尼科夫也被俄羅斯人認爲是“經驗豐富的漂流運動員”。
6人因爲老切爾尼科聯繫在一起。去年8月,烏魯木齊人張鴻曾帶着5名俄羅斯人在玉龍喀什河附近登山,其中一名登山者安東正是老切的朋友,帶給了他玉龍喀什河的信息。老切和大家共同決定了這次漂流計劃。
張鴻和6人約定,9月2日,在河水下游的和田縣喀什塔什鄉會合。
茲韋裏夫不知道在這裏漂流需要先申請:“張鴻也沒有對我們講。”這給後來的搜救,帶來了極大困難。
“這個地方根本不適合漂流。因爲這個區域不能保證救援人員到達,救援幾乎不可能。”新疆登山協會會長、後來的搜救組成員之一南國恆說。
8月24日 遇險
8月20日,6人分兩隻皮划艇下水。茲韋列夫和斯梅坦尼科夫兩人一條小船,剩下的人乘一條大船。
茲韋列夫後來認爲,他們犯的第一個錯誤、也是最大的錯誤,是沒有正確估計水量。正值洪水期,河水奔騰而下。
在漂行四天,往下約150公里後,8月24日下午5點,在一處深V型河面,兩艘船先後順激流而下,皮划艇先後傾覆。“他們船上的季先科和保托夫兩人落水,切爾尼科父子爬到艇上,可能有受傷,兩人緊抓艇面在上面掙扎”。茲韋列夫和斯梅坦尼科夫也一同落水。除切爾尼科父子外,其餘四人奮力游出了迴旋處,到河水下游上岸。他們沒能等到切氏父子跟來。
據後來參與救援的武警五支隊特勤中隊長史爭毅目之所及,在當時切氏父子乘坐的皮划艇上,兩邊十根鋁合金平衡槓中,有三根被強力彎曲,彎曲度達30度,兩根船槳中,一根攔腰折斷,一根漿頭已粉碎。
除了貼身的小物件,此時的四人兩手空空,沒有食物、沒有藥品。隨八頭毛驢馱來的GPS、帳篷、睡袋等野外用品全失去。保托夫兩隻腳還受了傷。
“沒有辦法,雖然不知道什麼在前方等着我們,但是在這片無人區,只能往前。”4個人決定,餓着肚子往下走。
與平原地帶不同,玉龍喀什河位於深而陡峭的峽谷中,兩邊道路難行。後來的搜救隊員曾在一段350米長的陡坡上耗去近3個小時,同去的攝影記者回來後感嘆“生不如死”。
艱難行走一天半之後,四人向下遊推進了5公里。後來茲韋列夫認爲,健身教練的身份,救了自己的命。茲韋列夫認爲,既然沒有食物,就不能亂吃東西,“不能破壞身體機能的平衡”。
目之所及,一片光禿禿的山脈,僅河邊可見零星野草,“就是野草,也不能吃。一是不知能否食用,二是最好什麼也不要吃,讓機體自己運作達到平衡。”
8月26日 葬禮
8月26日下午一點多,在一處河岸邊,他們見到了兩隻皮划艇,和一動不動的切氏父子。“艇離岸兩三米,老切趴在船上,頭埋在水裏,小切在岸邊躺着。他們已經死了。”茲韋列夫說。
四人將兩人擡到岸邊,他們用一隻皮划艇蓋住切氏父子,儘量像一個葬禮。
不管怎麼說,境遇又發生了新的改變。他們重新有了一隻船,船上的食物藥品也還有一些,他們在商量後,決定再次下漂。
8月28日 再入絕境
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另一處深V型水面,8月28日,四人再度遇險。茲韋列夫再獲命運垂憐,很快上得岸來,但其他人不見蹤影。
爲了尋找其他人,茲韋列夫向下遊走了二十多米後,看到季先科和斯梅坦尼科夫兩人和之前切氏父子一樣,在急流包圍的船上打轉,茲韋列夫在岸邊卻愛莫能助。一個小時後,季先科先落水,隨後,斯梅坦尼科夫也掉入了水中,水流隨即捲走了兩人。
茲韋列夫未能見到保托夫。只有在24天后,兩人獲救重逢,談及往日情境,才知道兩人當時分在河水兩岸,相隔不過數十米遠,但河谷曲折,兩人無法互見。
9月3日 約定的時間已過
此時已是9月3日,離和張鴻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一天。
和田出租車司機彭師傅回憶,9月3日前後,一位自稱爲導遊的男子租乘其車,前往玉龍喀什河下游的布亞山下,喀什塔什鄉一處三岔河口等待。
對方告訴他是等待6位漂流的朋友,並一連兩天等待,但沒有任何人或船的影子。
據俄方媒體披露,在此期間,老切的母親從張鴻處獲知親人失蹤的消息,要求其報警。
9月6日,和田地區旅遊局接到報告,9月8日成立應急搜救指揮部,投入六百多人開展搜救行動。事件更曾一度驚動中俄兩國領導人。今年APEC會議上,兩國領導人也曾就此事交流意見。
9月4日 想到死亡
9月4日,茲韋列夫已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進入第7天。他只穿着風衣和一件單襯衣。行走多日後,球鞋已經被磨得佈滿破洞,面目全非。每天他至少飲用四次水,以補充水分。夜裏寒冷徹骨,實在受不了就起來運動。
當天,在玉龍喀什河邊,他找到一個山洞,洞深約10米,他決定留下來,將這裏作爲棲身之地。剩下來的一個星期最難熬。白天,太陽出來,他就跑到外面曬太陽,晚上回到山洞避寒。躺在石頭上依然很冷。
另一邊,保托夫在河對岸與茲韋列夫相距不過五公里遠,兩人卻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互相以爲對方遇難了。保托夫被困在一段河岸寸步難行,也沒有山洞棲身。相對有利的是,他身上的衣服較茲韋列夫要厚。
第一天夜裏,茲韋列夫曾害怕狼的存在,但第二天,他就不這麼想了,甚至希望能看到其他的動物。但只是偶爾,天上有一隻鳥飛過。
飢餓、寒冷、孤獨,消瘦下去的茲韋列夫開始想到死亡。“你每天都會想起死亡,一直在受到折磨。”許多天後,獲救的茲韋列夫平靜地說:“這還不如結束生命,總好過緩慢地死亡。”
有時候天氣陰着,下些雨;有時候起風,山谷裏的風力達到8級,飛沙走石;有時太陽只出來兩個小時,這時候茲韋列夫甚至連曬太陽都不可能,只能窩在山洞裏。
出國前,他和女友奧莉加已打算結婚,雖然沒有定下婚期。他想起不知道還能否舉辦的婚禮,以及婚禮上的食物。
但此時,深夜裏冷得難受的他,只能不停地運動以不被凍僵。
絕望中,茲韋列夫也曾想起和張鴻的約定,但他對此並未抱有希望。“我計算過,(即使有救援)9月10日前,不會有人前來。
到9月10日時,茲韋列夫感覺自己的腿腳已經不能再工作,心臟也似乎停止了跳動。自殺的念頭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
9月10日 河谷上出現了直升機
9月10日,中方出動直升機沿河谷搜索,參與救援。次日,俄羅斯緊急情況部更是派出一架伊爾-76運輸機攜帶輕型直升機和必要的搜救設備,飛抵中國。同機抵達的有專業登山、攀巖、潛水等專業救援隊員,俄羅斯相關官員和部分媒體。
9月11日,在洞外曬太陽的茲韋列夫,發現河谷上空,飛過了一架直升機。
興奮的茲韋列夫費力爬上一處高地,向直升機招手、揮舞頭盔和衣服,喊叫,但對方並沒有反應。“後來我瞭解到,他們兩個人在同一天都看到了直升機。但直升機的視線並沒有那麼大,並未能及時看到他們。”史爭毅說。”
在觀察多天後,茲韋列夫隱約認爲,機降點離其有500米遠。他甚至開始覺得(後被證明爲錯覺),直升機暗示他此地無法停機,需要移動。9月17日,茲韋列夫離開山洞。他用盡身上最後的力氣,朝機降點移動。
隨後四天時間內,茲韋列夫行走大約兩公里路程,靠近機降點。
而另一邊的保托夫,多日後終於趁河水下降,離開被困點,來到河這一岸,同樣向機降點進發。
9月12日 發現紅色皮划艇
9月12日,中俄聯合搜救隊的直升機在飛行過程中,發現了河岸上的紅色皮划艇,並將此點確定爲1號目標。9月14日,搜救隊從機降點跋涉後來到1號目標對岸,經望遠鏡觀察確認艇下存在遇難者遺體。
一個細節曾引起搜救隊的注意,在屍體左側一個峽谷邊,有兩根平衡杆立着,往裏走不到10米,地上有兩個壓縮罐頭的蓋子彎折成三角形,指向前方。史爭毅一度認爲是倖存者留下的路標。但往前是一處陡壁,幾經努力依然無法攀上,而陡壁之後更是一片山崖,搜救隊隨後改變了這個判斷。“他們接着向下漂,實在太盲目樂觀了,對下面水道的複雜情況估計不足。”史爭毅說。
9月21日 “你好,媽媽”
9月21日上午10時30分,中俄聯合救援小組直升機發現了附近的茲韋列夫,遂降落將其接回救援人員宿營地。
大喜過望的茲韋列夫,給了6名機組人員每人一個熱烈的擁抱,並吻了在場所有的人。
“終於有人找過來了。當時我想,奇蹟發生了。完成了。”茲韋列夫說。
當天晚些時候,保托夫積蓄全身的力量,跋涉多日,來到營地附近時,被救援人員發現。保托夫大喊着衝向衆人,抱着政委大哭失聲。
保托夫喜歡茶葉和煙。據參與搜救的武警戰士回憶,9月21日晚,保托夫獲救後,醫生爲其檢查身體時,他念念不忘找政委要煙抽。戰士王永慶說,他拿過一隻煙,點燃後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非常享受的樣子。
當晚和戰士們的談話中,保托夫說,他回想起了“和田的新疆拌麪,雖然太辣”。
獲救後,細心的護士發現,茲韋列夫的右手指甲已有7毫米長,裏面滿是黑泥。
21日當天,被送到醫院的茲韋列夫迫不及待打電話回家:“你好,媽媽。”對面,守候消息多時的母親在電話裏喜極而泣。
倖存者保托夫則沒這麼幸運,他打電話回家時,妻子正好不在。
9月25日,獲救4天后,健身教練茲韋列夫已能向記者展示右臂的肱二頭肌,用手比劃着:“矮了一半”。此前25天內,他一共瘦了24公斤。
他固執於自己的養生之道。他一手拿刀,一手拿着一片生白菜葉,切成細絲,放進醫院提供的流質食物,攪拌後作爲晚餐津津有味地吃了個乾乾淨淨。
在茲韋列夫病牀下,是這次漂流留給他的紀念品。那是一雙左右迥異的鞋。左鞋高筒暖和,僅少許破損;右爲普通球鞋,佈滿大小窟窿,污損不堪。此前蒙難時,茲韋列夫在荒野的河邊撿到一隻高筒鞋後,換掉了左腳的球鞋,以在漫漫寒夜爲一隻腳保暖。
他決定將這雙鞋帶回俄羅斯。高筒鞋原本屬於他們的同行者季先科。截至發稿時,最後一名失蹤者34歲的季先科依然下落不明。9月26日上午,直升機再次升空搜索,但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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