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如今中國在世界上已成爲無可爭議的大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影響力與日俱增。但冷靜想來,似乎少了一點什麼,姑且稱爲“立”吧。
體系是舶來,詞彙也是舶來,時常會遇見引進的理念、詞彙不能精確表達己方意圖、實情,引起誤解的現象。
所謂“立”,就是體系、概念,有獨創性、概括性,並能爲世界各國普遍認同的詞語。在這點上,國外是相當重視的。大到第三次浪潮、第四次浪潮、“星球大戰”、“流氓國家”、“反恐陣營”、“新經濟”等政治、經濟理念,小到“雅皮士”、“御宅族”、“丁克家庭”等生活中的小“零碎”,五花八門,成龍配套,不論是保守一族還是時尚青年,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成爲這些大大小小體系、概念的使用者、修改者和創造者,這些體系、概念也就在整個社會的推動下推陳出新,不斷髮展。
與之相比,中國在這方面顯得重視不夠,借用多、創新少;跟風多,開拓少;“破”的多,“立”的少,具體的表現就是,我們總在跟風,總在圍繞着別人的概念走:別人談“崛起”,我們也談;別人說“反傾銷”,我們也說;別人議論“匯率問題”,我們也議論,別人推出“戰略伙伴”、“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我們也跟着起勁。有時候我們也在“破”,也在反駁,從政治上考慮,這種針鋒相對的做法是必要的,但歸根結底,還是圍繞着人家設定的議題打轉。
這樣一來,負面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首先,由於議題、理念都是別人的,涉及的自然是出題者、而非中國人自身最關心、最重要、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比如對於美國而言,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匯率和逆差等最值得關注,但對中國本身而言,也許中美關係最亟待解決的問題並非這些,如果總圍着人家關心的問題打轉,不論是去迎合還是去“破”,結果都難免耽誤自己最攸關話題的提出和解決。
其次,由於體系是舶來,詞彙也是舶來,時常會遇見引進的理念、詞彙不能精確表達己方意圖、實情的現象,給彼此的溝通、理解帶來困難,引起不必要的誤解,甚至被有的人利用、曲解;最後,作爲一個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現實政治生活中又舉足輕重的大國,這種亦步亦趨、被動的國際交往方式,很難讓全世界關注中國,很難讓人聽到、聽清、聽懂“中國的聲音”,這與中國大國地位很不相稱。
如果我們自己放棄“立”的權利,就不得不在話語權、概念甚至體系上聽任別人的主導。
產生這種重“破”輕“立”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大的原因,恐怕是國力強的,“立”相對容易,國力弱的,“立”就要付出更多艱辛。中國國力增長到今天的規模的時間還很短,在世界上“立”的權威還不夠高。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重創新精神不強,也對今天的“立”形成了制約。
傳統上,中國文化深受儒家思想影響,重典籍、輕創造。科技發明被打入另冊;科舉考試直抒胸臆要被判不及格;皇帝執政,要依據“先王之政”、“祖宗成法”;論道講學要引用前代經典,聖人教訓;科舉考試,要“代聖人立言”,不能自說自話,甚至變法、改革,也要打着祖宗、聖人的幌子才能進行。近代以來,雖然西學東漸,主張變革的思潮成爲主流,但在很大程度上,這種轉變僅僅是變更了一個跟風的對象,由尊孔、尊經、尊祖宗,變成了言必稱希臘羅馬,而重“破”輕“立”的實質並未隨之有很大改善。
從語言角度看,中國雖很早進入語言文字時代,但長期以來墨守成規,缺乏主動創新精神,如近代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體系引入中國後,一大批專有名詞需要翻譯,但中國卻在猶豫多年後從日本“全盤引進”了幾乎所有譯名,如“幹部”、“主義”、“物理”、“化學”等均照搬不誤,而中國自己設定的譯名本來就鳳毛麟角,再加上不受重視,最後僅有“格致”(物理)等少數詞流傳下來。
不僅如此,中國人一方面強調“必也正乎名”、“名不正則言不順”,另一方面卻往往只重枝節不重整體,只重小“立”不重大“立”,如中國幾千年王朝史,漢、唐、宋、明“家天下”的概念是所謂“大是大非”,容不得半點錯誤,卻長期沒有一個民族國家的清晰概念,“中國”一詞早已有之,卻直到19世紀末才被作爲中國的專稱。不僅如此,中國至今還在英文譯名中沿用西方早期對中國的代用名CHINA,不論CHINA一詞究竟源出“細瓷器”還是“契丹”,用來作爲一個大國的正式名稱,着實不妥,但我們卻安之若素地任外國人以訛傳訛、將錯就錯地用了幾百年,甚至自己也隨大流“CHINA”不止,重“破”輕“立”,導致了這種結果。
當然,外國人幫中國“立名”也未必都不貼切、不傳神,如抗日戰爭時期,中國曾興起一種互助運動,但始終沒有響亮的名稱,新西蘭人路易?艾黎和美國人卡爾遜准將根據一名參與者錯誤的發音取名“工合”,並用《論語》裏“人人爲我,我爲人人”作解釋,結果這一理念傳遍全球幾十個國家,甚至被美國海軍陸戰隊借鑑。然而外國人畢竟是外國人,對你的事情或知表不知裏,或關注重點不同,或理解不一,他們代立的名往往不貼切,甚至鬧笑話,如非洲的“象牙海岸”其實並不盛產象牙,“獅城”新加坡更是一隻獅子也沒有,“CHINA”字源的一說“契丹”同樣是天大的誤會,因爲當年中國境內並非只有契丹(遼國)一個政權,而更有宋、西夏、大理等多國並立。如果我們自己放棄“立”的權利,就不得不在話語權、概念甚至體系上聽任別人的主導。
在充滿機遇、也充滿挑戰的21世紀,我們更應有勇有謀地去“立”,唯如此,才與大國的地位相稱,才能在國際事務中取得更主動的話語權。
古語說“不破不立”,實際上不“立”也不能“破”。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缺少一種主動、主導的人文精神,缺乏立言、立名、立體系、立話題的智慧和勇氣,而其他國家卻不放棄這種“立”的權利,而且積極將自己所“立”的體系、理念、話題推銷給其他國家,甚至代其他國家去“立”。其後果只能使缺乏“立”的精神的民族、國家在國際舞臺、外交場合、文化交流等各方面,被動應付,亦步亦趨,無法準確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認識,既無法有效堅持,也無法有力反駁,使外界產生較多的誤解、曲解。道理很簡單,你沒有“立”,就失去了“破”的依託,你放棄了“立”,把話語主導權拱手讓人,讓別人替你表達,即使沒有惡意,也很難“拷貝不走樣”,何況未必。
事實上,中國並非全無“立”的傳統,遠的不必說,建國以來,中國所倡導的外交原則,諸如“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三個世界”等至今仍是國際公認的準則。近年來,中國國力增強了,經濟發展了,國際地位提高了,“立”的精神也應該隨之增長。在充滿機遇、也充滿挑戰的21世紀,我們更應有勇有謀地去“立”,唯如此,才與大國的地位相稱,才能在國際事務中取得更主動的話語權,才能讓朋友越來越多,誤解和曲解越來越少。▲(作者是旅居加拿大的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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