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獨自遠行
一本研究二戰時期猶太人在天津那段歷史的專著《神聖的渡口——猶太人在天津》竟然出自一位女作家、女記者之手。而這位女作者,無論所學專業、人生經歷,還是所屬族羣,都遠離那個時代、那個民族,更與猶太血統毫無瓜葛,卻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熱情和堅忍不拔的韌性用了6年的漫長時間來完成這項堪稱艱鉅的工程。她的研究從零開始,6年中,她有過耐着寂寞枯坐檔案館的無奈時光,也曾不辭辛苦地遠赴日本和美國去尋找資料、探訪當年在天津居住過的猶太人……
她,就是宋安娜,天津日報高級編輯,天津作協簽約作家。
雖然是很熟的朋友加同事,但我沒想到,宋安娜這回給我的感覺卻顯得有些沉重!當她與我商量可否用她曾經的散文題“女人獨自遠行”來做這篇專訪的標題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心靈的微顫。也許,表面上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她,內心世界卻是相當孤獨的。當她說到在查資料時遭到拒絕、不得不用手抄的方式用了兩個半天獲取那些她想要的東西時,她目光中自然流露出的無奈和挫敗感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不錯,一直以來,宋安娜給人的印象都是自信的、果斷的,甚至是驕傲的。恰恰是這瞬間流露的脆弱,讓我看到了她很真實、很女人的一面。也許,天性中的悲憫情懷纔是她與猶太人“結緣”的契機。她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寫着“謹以此書獻給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們”。
應該說,宋安娜紮紮實實地做了一件填補歷史研究空白的偉大工作。本書第一讀者、原天津市出版局局長李樹人在審讀意見中寫道:“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對天津歷史的研究提出了新的角度和領域,是一項重要貢獻,具有學術價值。作者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也是令人敬佩的。”
與宋安娜同事二十多年,從來沒見她掉過眼淚,但是就在那天,當她講到她把這本沉甸甸的書遞到93歲高齡的父親手中,一向疼愛女兒的父親只對她說了兩個字——“偉大”時,她的聲音顫抖了,眼眶溼潤了,淚花就在眼睛裏轉,就那麼晶瑩着,她儘量控制着,但那淚水還是不聽話地悄然落下……許久,她都沒有再說什麼。我在這沉默的淚水中,體味着一位老父親對女兒的稱讚,更體味着女兒在父親面前的那份無需掩飾的真摯情感。多少辛酸與勞累,多麼堅韌的女兒心,都在父親的這一句“偉大”聲中轟然釋放,心靈的閘門瞬間開啓,任憑自己情感的潮水放縱奔流……
談到這本書,談到她自己,她用了兩個詞:激情,堅韌。
或許是長年擔任中層領導職務的緣故,工作中的宋安娜是嚴謹的,理性的,有時甚至是嚴厲的。但散文中的宋安娜卻是感性的,多情的,甚至是浪漫的,彷彿有一座活火山在醞釀着,那正是她胸中的激情啊!
瞧,她在散文《五大道之晨》中用那麼親切而充滿感情的筆觸去描寫鳥兒:“天空中,一隻鳥兒掠過,撲棱棱,撲打翅膀的聲音在靜逸中讓人心動……叫得最動聽的要屬紅靛頦,躲到灌木叢裏,身影兒不見,卻用歌聲與人交流,唱起來清脆婉轉,分外悅耳。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見八哥兒,蹦蹦跳跳,在便道上覓食,不知它會不會說話,只顧偏着小腦袋看人……”卻在散文《觀錢江潮》中用那麼滄桑的頓悟闡述人生:“天下萬物,上下左右,長短大小,輕重緩急,美醜善惡,皆有極致。而最美的感覺,往往存在於瞬間,如靈光一閃,靈感一動。時辰一過,再難捕捉。比如一個人,奮鬥一生,終成正果,滿足感在瞬間達到極致,此後再談滿足,都不過是那個瞬間的複製了……”
由此可見,只有沉浸在寫作中的宋安娜才能找回她的靈魂,才能暢快淋漓地釋放內心!
堅韌是宋安娜成就事業的保證,當別人都放棄的時候,她不放棄,當路已中斷,沒有路可走的時候,她也不能停止腳步,就是造船渡水、插翅飛翔,她也要達到終點。
女人獨自遠行,的確是她這些年在寫作之路上的真實寫照。這一次,她以新聞人敏銳的視角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作家澎湃的激情和優美的文筆,以學者嚴謹的態度和紮實的作風,更以女人獨有的堅韌,終於成就了這本獨樹一幟的專著。
一邊是當代中國的女作家,一邊是遙遠地域的猶太民族,只因歷史上的某種契合,就把他們緊緊地擰在了一起。在宋安娜的生命裏,激情一旦燃起,便會以無比的堅韌來承接這激情所攜來的一切,包括辛苦與折磨。借用“行爲藝術”的句式,她把這叫做“行爲文學”。她說:“這本書斷斷續續寫了4年,常常被新的採訪目標打斷,成書過程便是研究與發現的過程,從行爲藝術的角度理解,它的寫作或許也可以稱爲一種行爲文學。猶太人在天津的百年曆史,越來越引起國內外的廣泛關注。因爲它不僅僅是一段歷史,還是一曲國際人道主義的頌歌。在民族溝通、民族互助、民族文化相生相長的豐富含義上,向世界提供着‘天津經驗’……”
記者:對於一位女作家來說,做這種關於猶太人的研究,既不浪漫也不熱門,離名利場很遠,離女性生活也很遠,你爲何選擇了這條路呢?
宋安娜:就是堅韌,還得有激情。以堅韌、以激情。
記者:那一般人就會想,對猶太人在天津的歷史怎麼會有激情呢?
宋安娜:這就是每個女人感興趣的點不同,可能就因爲我是從事新聞工作的,對社會信息非常敏感。我在後記裏也寫了,我就是對這件事非常激動,激動萬分。可能也有一個社會責任感和正義感的因素。我太愛這座城市了,對自己生長的這座城市,在受外強屈辱方面,全世界沒有一座城市比天津更屈辱的了!因爲沒有一座城市被9國列強瓜分過,有9國租界。我這口氣都出不來。在這種情況下,突然瞭解到有這段歷史,在一百多年的過程中,特別是在二戰中,天津庇護了這麼多猶太人!使猶太人倖免於難。我聽說後就特別激動,我就覺得這座城市的生命中有光明的東西等着我去發現。
記者:那就是冥冥中你的某一根筋與他們的聯繫。
宋安娜:所以後來有猶太人問我,是不是有猶太血統?因爲我的名字是洋名。我告訴他們我是純種中國人(笑)。但確實特別激動。就覺得這些人,從城市的深處,從城市的里巷走出來,但他走出來,並不是他們的……就如同有專家說,咱們研究天津的西方文化,研究他們給了我們什麼,你這本書寫的是我們中國人給了他們什麼。我就在這個方面激動,我們這個城市庇護了他們,給了他們生命,同時給了這個民族發展。實際我們自己許多東西我們不懂得珍惜,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做了多麼偉大的事情。比如說二戰吧,那時候天津人都很苦,猶太人也和天津人一起受苦,正是在最大的苦難面前,天津人表現出了善良的極致,這是最激動人心的。
記者:你說這種善良的極致,有沒有具體的例子?
宋安娜:我覺得這種善良不是個別人的,比如誰誰救了誰的命,而是整個這片土地給了他們生存的空間。猶太人與天津市民的聯繫很普遍,比如說逢年過節,他們到天津人家裏過中國節,天津人也到他們家裏祝賀猶太節日,這種情況在西方是沒有的,在基督教國家是絕對不可能的。
記者:你一開始可能是激動,但你絕對沒有想到會爲這件事情歷經這麼長時間。
宋安娜:絕對沒有想到。完全沒有歷史資料,從無到有。而且阻力特別多。我到一個地方去查資料,他們告訴我,你不能看。我拿着市委宣傳部給我開的信去,他們只允許我抄,不允許我複印。我就只好抄啊,一句一句地抄……
記者:那你有沒有想過放棄呢?
宋安娜:從來也沒有想過,也根本不可能放棄。這可能與我的性格有關係。我要是想做的事,就奔着成功去做,因爲我覺得它有意義。這本書寫了4年,其實一開始這個框架就已經有了,寫一年就可以完成。爲什麼寫了4年呢?就因爲不斷地出現新的採訪對象,我就把書放下,採訪完再把新的內容放在裏邊,使這本書越來越豐富。你能從中感到它有一定的文學含量,對於人的描述,對於生命的關注,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同時它有歷史的含量,這本書對天津猶太人一百多年的生存史,應該說歷史研究的架構比較完整,比如它的社區,它的經濟方式,它在二戰中的特點,還有它現在的狀態,方方面面都涉及了,搭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學術框架。
記者:在天津有沒有這方面的專門研究機構?
宋安娜:沒有。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歷史空白。填補空白,其實就是咱們做記者的天性,記者總是想去尋找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想告訴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別人都知道了就沒有新聞價值了。這是記者的天性而不是作家的天性。
記者:如果不是新聞人的話,這種採訪的功夫就很難達到,像這種東奔西跑地採訪,與各類人去打交道,只有記者才能做到。
宋安娜:爲此我調動了幾乎所有的作爲記者的社會力量。是天津日報給了我強大的後盾支撐,我採訪的所有資源都首先在《天津日報》上發表,一邊發表就一邊有反響了。還有比如說,上到外交部的部長,都給我幫過忙。我爲什麼能與在海外的猶太人聯繫上?就是李肇星先生的夫人秦小梅女士給我介紹了卸任的駐以色列大使王昌義,王大使又給我介紹了以中友協的會長,這個會長就是哈爾濱的猶太人(這個過程書上都有)他們就把我的信發在他們的會刊上,於是許多猶太人都給我回信(E-mail)。
記者:你好像有一種沒有人賦予的使命感。
宋安娜: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一把辛酸淚吧!
記者:能舉個辛酸的例子嗎?
宋安娜:辛苦寫作的狀態大家都知道,你也知道。寫作的人是都經歷過那種艱辛。但我是業餘寫作,我除了本職工作之外,還有許多社會工作,比如孫犁研究會、樑斌研究會,還有人大的工作。我是天津市第十三屆、第十四屆人大代表,要開會,要視察,還要提出議案。比如慶祝天津建城600週年我就提過建議,然後我們河西區12位人大代表附議,這條建議列入當年人大常委會的第一號重要建議。我還做過天津溼地的考查,最後也做成一個議案,現在已進入立法程序,天津還要出一個溼地保護條例。
記者:你做這些事的動力是什麼?誰讓你去做的呢?
宋安娜:就是社會責任感,沒有人讓我去做。經濟發展與自然保護之間一定要有一個法律的東西去制約。咱們這代人就是有社會責任感的一代人。
記者:我覺得堅韌,對女人來說太難了。
宋安娜:好記者都是堅韌的,你不堅韌嗎?特別是女記者,那種堅韌……這6年當中,我沒有一個週六是不敲稿的。週日去看看兩邊的老人。也沒有節假日。春節,初一不工作,初二回孃家不工作,每年初三開始敲稿。
記者:在你拿到這本書的最初一剎那,你是什麼樣的心情?
宋安娜:我拿到這本書時,因爲書樣我已校過多次,所以等我拿到了書,一點也不興奮。拿到書的第二天正好是國慶節,我就上我父親那兒去了。老爺子93歲了,他已經看不清書上的小字了,只能看看照片,看看封面。看完以後他告訴我:偉大!哎呀,我聽了特欣慰!
記者:你這6年的過程老爺子肯定都知道。
宋安娜:都知道。我怎麼採訪,去日本,去美國,他都知道。其實我以前出過許多本書,他都沒說過什麼,只有這本書,他知道這太不容易了……
記者:我覺得,從你父親的這種感覺來寫,就非常人性了。這也是一種悲憫情懷。也許你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但你在做的時候,這種情懷就已經在其中了。
宋安娜:對。確實天津人幫助猶太人這件事,站在世界和平、人類和平的角度看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和這麼多外國人打交道,跟猶太人要照片,就是發一封郵件要照片,人家就立刻迴應,一分錢也沒要過。無償地給我。現在很多照片的背面還有粘貼的痕跡,是從人傢俬人像冊上取下來的。有一個天津猶太人住在華盛頓,八十多歲了,他是在天津長大的,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經長大,他們各有事業,都對我在天津的生活不感興趣,只有你感興趣,我把照片送給你吧。就像安排後事一樣,特別感人。爲什麼我總在激動當中呢?就是他們總在感動着我。文學最重要的是感情。猶太人對天津有感情,是因爲天津的善良給了他們像母愛一樣的包容,成爲他們的第二故鄉。然後他們又把這種感情傳達給我。如果不是有這種關聯,我跟他要照片,他們肯定不會給。但因爲我做的這件事情,他們是回報天津的,並不是回報我。
記者:你這既不是一種商業的行爲,也不是上級指派給你的任務,如果沒有一份激情和熱愛在裏邊,你根本不會去做的。
宋安娜:是的,但做過這件事以後,自己就豐富了。我收穫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豐富。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是要有一種經歷和過程的,誰都有這個過程,你是非常簡單地過來,還是非常豐富地走過來?做這件事的感覺是充實的,它總是不斷地打開你,因爲採訪你不斷地跟各種不同的人打交道,好多好多意想不到的接觸,使你不斷豐富,你又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回想這整個6年的過程,雖然挺辛苦,但真是每走一步都是在豐富自己。因爲豐富,所以特別踏實。也不需要去追,也不需要去逐。
記者:一個人,當你自身厚重的時候,你就沉靜了。
-宋安娜簡介
1975年進入天津日報社,1982年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爲天津日報文藝部主任、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作協簽約作家,並任天津市第十三、十四屆人大代表;著有長篇小說《桅頂瞭望》《聖光》、散文集《海之吻》《別讓我成爲富人》、長篇文化隨筆《解讀樑斌》、文藝理論專著《偵探小說學》(合著)和電視連續劇《風雨麗人》(合著)。2005年出版《聞遍人間香氣——宋安娜小說散文集》。作品曾獲得“五個一工程”提名獎、中國新聞獎二等獎、飛天獎、金鷹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大賽金獎、華北文藝理論一等獎等多項獎項,並於2002年獲首屆天津市青年作家創作獎提名獎。
近年潛心研究天津猶太人歷史,赴美進行學術交流,在國際學術會議上宣讀論文,並主編大型畫冊《猶太人在天津》,以中英文對照版向海內外發行,受到國際猶太文化研究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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