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用藥治療，堅持不做剖腹手術，後果自負。”一個叫肖志軍的男人，在醫務人員百般苦求其簽字同意妻子手術的情況下，仍然生硬地寫下這短短的十幾個字。最終，懷孕的妻子因重症肺炎導致心肺衰竭而死，一屍兩命。
不久前發生在北京的這一悲劇，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一時間，有關“一個人的生命不能像這起事件一樣完全取決於另外一個人的簽字”、“特殊情況下醫院是否應該忽略法律限制勇於救死扶傷”、“現行醫療法律制度是否存在設計硬傷”等話題引起了強烈討論。
這一悲劇發生在11月21日。
這天下午，在北京打工的肖志軍帶着100元錢，陪同妻子李麗雲去看病。
幾天前，已有9個月身孕的李麗雲開始出現咳嗽等症狀。這天，肖志軍先是將妻子送到一家個體小診所就診，小診所的醫生當即建議他們去大醫院，診所老闆甚至開車主動送他們到了北京朝陽醫院京西分院。
孕婦肺炎發作 危在旦夕
肖志軍首先將妻子送到呼吸科。接診醫生診斷李麗雲感染了重症肺炎——這對一個產婦來說非常危險。呼吸科當即建議李麗雲住院。“當時她已經躺不下來了，只能坐在牀上喘。”一位當時在場的醫生說。
住院需要交納押金。婦產科副主任趙某後來表示，他們曾詢問肖志軍是否有錢，對方回答：“有錢，但在老闆那裏。”
由於情況緊急，婦產科隨即向醫院申請對患者進行減免費用入院。在入住婦產科二病房後，醫生們診斷，肺炎已經導致產婦的心肺功能嚴重下降，產婦和胎兒都有危險，必須馬上進行剖腹產。
“如果這時候手術，大概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可能，可以救活母子兩人。”趙某說。
按照規定，進行任何手術前，必須得到患者或家屬的簽字同意。由於李麗雲已經陷入昏迷，肖志軍成爲惟一有權簽字的人。當醫生將手術單遞給肖志軍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肖志軍拒籤。
丈夫拒絕簽字 母子不治而亡
肖志軍拒籤的理由是：“你們把她的感冒治好了就行，她自己會生的！”
幾乎與此同時，李麗雲的病情急轉直下，她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被送到手術室。醫院當即將婦產科二病房清空，B超、呼吸機等機器全部被運到病房，呼吸科、ICU、胸外科等多科室的多名醫護人員全部守在第二病房和走廊。
所有人都在等待肖志軍簽字。
醫院醫務處副主任劉某擔心肖志軍不明白手術的必要性，對肖大聲說：“人都快死了，你籤不籤！”
人確實要死了——下午5點10分，李麗雲出現了嚴重呼吸、心肺衰竭，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在醫護人員爲李麗雲緊急進行了心肺復甦後，她才緩了過來。但此時，醫生已經聽不到胎兒的胎心——這意味着，孩子已經死亡。
“這是第二次手術機會！”婦產科副主任趙某說。
下午5點50分，李麗雲再次出現嚴重衰竭，醫生再次進行了心肺復甦的按壓，李麗雲又一次恢復。“如果現在做手術，大人還能保住。”趙某說。
“我嚇他說，你不答應，出去會把你送到法院的。”醫務處副主任劉某說。然而得到的回覆仍然是：“她就是得了感冒，感冒治治就好了，她自己能生。”
衆人百般勸說始終沒有打動肖志軍，肖在手術通知單上寫上：“堅持用藥治療，堅持不做剖腹手術，後果自負。”
在第三次手術機會喪失後，悲劇已經不可避免。當晚7點20分，李麗雲因爲嚴重的呼吸、心肺衰竭而不治身亡。
死者丈夫堅稱 錯在醫生
近30名醫生幾乎是看着李麗雲和孩子死亡的，雖然他們掌握着醫治她的手段，但沒有家屬簽字，手術是非法的！多名女醫生當場大哭。肖志軍也走到妻子屍體前，大哭了一聲。“他突然說，"你們爲什麼不讓我簽字？"”醫務處副主任劉某說，當時她們都快氣死了。
11月22日晚6點，肖志軍再度出現在醫院中。在回答爲什麼不簽字時，他有些答非所問地說：“不簽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道啊……我就是不簽字，也不能活活地把她醫死！”
在理清思路後，肖志軍解釋說，他不願意簽字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妻子在病牀上，大夫去按她的肚子。“這是醫生活活壓死的啊！”對此，婦產科副主任趙某說，當時醫生一直在對李麗雲進行按摩，以幫助她呼吸。當被問到爲什麼會認爲醫生的舉動是錯誤的時候，肖志軍只是反覆說，不該如此。
肖志軍拒絕簽字的第二個理由是，妻子只是來看感冒，沒有想生孩子。有記者試圖向他解釋肺炎對一個孕婦的嚴重影響，但他似乎根本聽不進去，只是堅持稱：小感冒，治治就能好。
“是他們方法不對，把我老婆害死了。”肖志軍說。
醫院一度懷疑 真是患者家屬？
其實就在11月21日晚上，醫院苦勸肖志軍不得之時，一度懷疑肖的精神是否有問題，他是否真的是李麗雲的丈夫。醫院曾經報警，但在警察面前，肖志軍表現思維清晰。警方還拿到了肖、李的身份證，經過查實，雙方確爲夫妻關係。這也最終導致醫院不能自行決定手術。
肖志軍是否擔心高額的醫療費用，而拒絕簽字？肖志軍自己否認了這一點，他只強調，醫生治療有問題。
據媒體調查，肖志軍經濟條件並不好。肖志軍夫妻倆去年12月到北京後，肖志軍先是做保安，月工資750元。今年11月，他來到京西分院附近的一家飯店做洗碗工，月工資700元，“沒積蓄，全花光了”。肖志軍說，妻子懷孕後，從來沒有帶她看過專門的婦產科。只是因爲妻子感冒，纔去過兩次小診所。肖志軍說，自己聽說過，剖腹產要花5000多元錢。
據瞭解，事件發生後，當地警方、衛生行政等部門正對該事件進行調查和處理。目前，死者已從外地趕到北京的家人打算起訴當事醫院和肖志軍。醫院則表示，如果收到起訴書，醫院會按正常程序應訴。
大衆反應：七成罵丈夫兩成責醫院 事實上，自“拒籤致死悲劇”發生以來，已經引起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
在某網就此主題進行的投票討論中，70%以上的人認爲，肖志軍應該對妻子及其胎中孩子的死亡負責，20%以上的人則認爲醫院、醫師或醫療制度應該對孕婦及胎兒的死亡負責。
一些網民認爲，病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此時醫院卻把“制度”“簽字”放在首位，導致失去搶救機會，母子雙亡，醫院的行爲太讓人寒心了。但更多的人則認爲，醫院已做到家屬同意手術簽字前的各項責任和義務，不應再受到輿論的譴責。
對此，一些醫生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在當時情形下，家屬不同意手術，如果醫院自作主張做了手術，萬一出了事故，誰來承擔責任？即使不出事故，患者家屬也可能以違背患者選擇權而起訴醫院，難道讓家屬告熱心救人的醫生？
法律顧問：醫院沒有任何責任 “在這起事件中，醫院盡到了告知義務，沒有進行手術完全是因爲病人家屬拒籤手術通知單造成的，醫院沒有任何責任。”北京法大律師事務所律師胡文中表示。
據報道，在11月21日的3個小時急救過程中，京西分院曾就此事上報北京市衛生系統的各級領導，得到的指示爲：如果家屬不簽字，不得進行手術。
對於醫院是否屬於見死不救的質疑，胡律師認爲，醫院的做法沒有任何問題，法制社會不能感情用事。手術原則上必須經患者及其家屬同意的醫療制度也沒有問題。如果主張醫療措施無須患者同意強制手術是非常荒謬的，也是令人恐怖的，那後果則不堪設想，將會導致醫生可能濫用這種權利。
“國務院頒佈實施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第三十三條規定：醫療機構施行手術、特殊檢查或者特殊治療時，必須徵得患者同意，並應當取得其家屬或者關係人同意並簽字；無法取得患者意見時，應當取得家屬或者關係人同意並簽字；無法取得患者意見又無家屬或者關係人在場，或者遇到其他特殊情況時，主治醫師應當提出醫療處置方案，在取得醫療機構負責人或者被授權負責人員的批准後實施。”
胡文中還指出，《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也規定“因患方原因延誤診療導致不良後果的”不屬於醫療事故。
胡文中表示，在對孕婦搶救過程中，院方反覆向肖志軍介紹孕婦的病情和必須手術的理由、不採取手術的後果，完全盡到了告知的義務，在沒有辦法進行手術的時候，採取了所有能採取的急救藥物和錯施，造成的嚴重後果“完全是因爲肖志軍拒籤手術通知單所致”。
法學專家：對病人生命權的救濟措施機制需反思 “拒籤致死悲劇”也引發了法學專家對於病人生命權救濟機制的思考和討論。
針對“現行醫療法律制度是否存在設計硬傷”的質疑，有法學專家指出，患者知情同意的權利纔是患者最根本的權利。
按照我國現行的醫療法規，醫院在實施手術時，必須徵得病人或者其家屬、特定關係人等的簽字，這是對病人就醫權的一個保護。
這位法學專家認爲，“拒籤致死悲劇”並不具備普遍性，若允許並通過立法確定所謂的“強制救護權”，哪怕是開一個小小的口子，也會導致因權利濫用而帶來的可怕後果。
不過，也有法學專家指出，按照以上規定，在一些特殊情況下病人的生命權無法得到完備的保護，需要對現行的規定採取一些救濟措施，一個人的生命權不能像這起事件一樣完全取決於另外一個人的簽字。
這位法學專家建議，有關部門是否可以採取一些對醫院實行免責的措施，規定在什麼情況下，醫院可以實行手術而不需要承擔責任，把醫院從現行的規定中解放出來，“畢竟救人始終是第一位的”。
慘劇根源爲尖銳醫患關係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大衛生法學研究中心主任孫東東接受記者採訪時分析認爲，導致這一悲劇的直接原因是此事件的男子貧窮、愚昧和無知，但最主要的根源是當前的醫患關係所造成的，而這種醫患關係是由現行醫療管理體制造成的。
“我國目前的醫患關係令人擔憂。”孫東東說，患者對醫務人員的猜忌和不信任增加，醫護人員對患者的防範心理加重。主管部門把醫院推向市場，醫院必然從病人身上尋找利益，結果造成醫務人員和病人利益之間的嚴重衝突，使患者對醫務人員不信任，誤認爲醫生要做手術是危言聳聽，目的是多掙醫療費。由此導致患者或家屬做出非理性選擇，從而貽誤搶救時機。
“在如此緊張的醫患關係下，沒有醫院敢"非法救人"。”孫東東說。
北京朝陽醫院院長王辰也認爲，目前的醫患關係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醫院的診療工作，干擾了醫生的正常執業，有損於患者利益。其原因既有市場經濟的作用和某些政策的偏差，也有個別醫務人員缺乏職業操守所致。王辰說：“建立和諧的醫患關係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各方面應當作出不懈努力。”
孫東東認爲，有關部門在即將出臺的醫療體制改革方案中，必須重視構築和諧的醫患關係，對困難羣體的醫療保障予以重點關注，從制度上根本解決這些問題。(欣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