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4月,還是寒風刺骨的模樣,空中偶爾會飄起小雪,天也早早就黑了。 這天傍晚,和於仁秋夫婦相約去夏志清寓所。依舊是老舊的電梯緩緩通向5樓,房門打開,一陣爽朗的笑聲之後,夏志清和於仁秋夫人按照西方的禮節互吻臉頰致意。 剛一落座,老人就說:我現在名氣大了,電話和來信都是要做訪問,就是因為你這篇文章。老人說的是今年1月11日發表在《南方周末》的《『中國文學只有中國人自己講』——赫德遜河畔訪夏志清》。 夏志清的訪問見報之後,反響頗為熱烈,那時我正在廣州總部輪崗當編輯,每天都會接到讀者來電,要求簽名者有之,叫好者有之。南京的一位女性讀者在電話中說,她非常同意夏志清先生對中國文學的批評,而她已經寫出了夏志清期待的作品,她請我幫忙把她的書轉寄給夏志清。幾天後,我收到了這位讀者寄來的書,包裹裡還附了幾張大面額的郵票,信中說,如果郵資不足,務必告訴她,她會再寄一些郵票過來。 與此同時,網絡和報刊上對夏志清的批評聲也不絕於耳。春天的時候,有機會再去紐約,我打印了網上批評夏志清觀點的文章,准備請老人作出回應。 說起上次的訪問,夏志清說:遇到你這樣的記者真是fortune(幸運)。這反而使我止步不前,打印好的那些文章最後還是沒有拿出來。如果我把准備好的問題一一發問,老人不會拒絕。但是我有什麼權利去打擾老人平靜的生活呢? 86歲的夏志清現在已經很少寫作,近年所寫的文章只有為於仁秋教授描寫美國華人生活的長篇小說《請客》作的序《恆常的日常》,該文發表在《南方周末》1月18日閱讀版。我給夏志清帶去了文章的稿費,老人連稱意外。 我問起夏志清的身體狀況,老人說飲食起居一切如常。老人耳聰目明,氣色很是不錯。聽說我心髒不好,夏志清馬上指給我看客廳地上一堆裝著維生素的紙板箱。他每半年買一次,一買就是幾大箱。說起維生素的好處,老人就打不住了,他說早年的時候,身體很好,經常熬夜看書寫作。1983年准備回國的時候,發現身體不如從前,考慮到要爬山,就去跑步健身,等到可以在操場上跑好多圈的時候,心髒也出了問題。夏志清連聲說:鍛煉最壞了,沒有比鍛煉更壞的事情了。後來堅持服用維生素,平時服用的量是醫囑的一倍,纔穩定了病情。老人一再勸我服用維生素,並給了我廣告單,關照說,多買可以打折。 老人想起臥室裡的老式的鐵窗出了毛病,無法放下,讓我們前去幫忙解決。我使勁搞了半天,還是紋絲不動。最後還是於仁秋費了好大的力氣纔把鐵窗放下。夏志清立刻轉身用責怪的口氣對我說:你怎麼沒有力氣?夏志清的言語總是這樣直來直去,令人忍俊不禁,問起他太太王洞,他回答說:她剛去了法國,法文又不好,去什麼巴黎? 於仁秋夫婦執意要請晚飯,夏志清穿上長及膝蓋的羽絨衣,於仁秋的夫人彎腰為老人拉起拉鏈,老人一時有點窘迫,連聲說:Easy,easy。 哥大小館是哥倫比亞大學附近最好的中餐館,入座之後,我習慣性地流露出對西餐的不屑。不料老人連連搖頭,他一臉嚴肅地說:這個你就不懂了,西餐的好處,第一是可以帶女朋友去,吃完西餐去看電影,第二是點心好吃。 幾天以後,在哥大有中國新獨立電影節的開幕式,夏志清也接到了邀請,我們相約在會場見面。老人要用剛纔給他的稿費埋單,被我們勸住。老人也不再堅持。 我來到電影節開幕式會場的時候,夏志清已經為我留好了座位,不容分說地讓我坐在他身邊,把我向他在東亞系的同事一一介紹,並說了不少讓我面紅耳赤的溢美之詞。令我略感意外的是,其中的不少教授已經讀過那篇夏志清訪問記。 開幕式上有周氏兄弟的現場繪畫表演、音樂家的即興演奏、詩人北島和美國詩人艾略特·溫伯格中英文對照的詩歌朗誦。看著周氏兄弟揮舞長杆畫筆在巨大的白色畫布上潑灑顏料,老人直言看不懂:他們在畫什麼? 開幕式後,放映賈樟柯的電影《世界》。老人說時間不早了,准備先回家。我問要不要送。老人說,沒有問題,我天天上街。 由於之前看過《世界》,我和賈樟柯等一行人去了哥大附近一家波希米亞風格的咖啡館小坐,咖啡館名叫匈牙利,廁所牆上涂滿了顧客隨手寫下的短句和詩行。一個朋友問我剛纔和我在一起的老人是誰,我答是夏志清。朋友頓時肅然起敬:我看過他的書。 從咖啡館出來,時間已經不早,趕去地鐵車站。紐約的夜晚比白天更冷,溫度已經在零度以下。突然看見夏志清和兩個女學生在街燈下說話。再次告別之後,我還是不清楚老人是最後看了電影,還是回家之後又出門了。 離開紐約的時候,整理行囊,那些打印出來的文章還平整地躺在一個大信封裡,我把它們折疊好,放進了行李箱。作者:南方周末記者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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