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西,澧水下游,“九澧門戶”澧縣是湘西北通往鄂、川、黔、渝的重鎮。2007年12月,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晨,半月談記者從常德出發,驅車3小時趕到了澧縣鹽井鎮,只爲走訪一位愛挑刺兒的“刁民”——張顯元。 車出鹽井,直奔15公里開外的馬廟村。灰褐色的田野裏,白花花的棉花朵伴我們一路顛簸。正當記者在岔路口無所適從時,一個騎着“紅雞公”(當地一種輕型摩托車)的身影迎面而來,躍入記者視野的是一個典型的莊稼漢子:身着藍布外套,頭戴藍色“解放帽”,左眼由於失明而眯着,黝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他,就是我們要尋訪的張顯元。 老愛挑刺兒,幹部們躲着走 張顯元把半月談記者帶入了一處簡陋的農舍,門口放着幾把農具,院裏曬着大片剛摘下來的棉花,客廳裏散落着幾張桌凳。張顯元招呼遠客落座,端茶遞水,動作麻利,左眼失明似乎並未給他帶來不便。只是在看人的時候,老張會習慣性地微微偏一下頭,似乎在琢磨別人。 張顯元愛挑刺兒,尤其喜歡給鎮村幹部們提意見。在鹽井這個偏遠的地方,鎮幹部就算是村民眼中的大領導了。見了這些“大領導”,有的人不敢吭聲,老張卻能夠走上前去與他們論理,甚至還可能窮追不捨到鎮裏。 2002年春天,馬廟村遭受龍捲風襲擊,村民張庭發家的房子給吹沒了。政府給老兩口撥了3000元救災款,卻被村裏扣下,最終只給了張庭發1000元錢,並把兩位老人安排到村部去住。老人沒住幾天,便發現房間整個屋頂都會漏雨。老兩口要求村裏補助600元錢,把別人家的一套舊房子買來住。這一請求遭到村幹部斷然拒絕。張庭發氣得往縣上跑了好幾趟,最後提了瓶農藥到村支書家裏,咕嚕咕嚕當茶喝,當場氣絕。憤怒的鄉親揚言要把屍體擡到縣政府去,村裏才勉強給了13000元安葬費。 幾千元救災款、600元補助款不願意給,出了人命卻給了1萬多元。這件事成了張顯元經常抨擊一些鎮村幹部的理由。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卻讓他得了一個“刁民”的綽號。 有時村幹部見了他,遠遠地就說:“刁民來了。”張顯元也不生氣。有時候村幹部也當面對他講:“像你們這號刁民……”張顯元不太明白這樣的稱謂是說他好還是說他壞,但他總是這樣想:一個普通農民,一不偷,二不搶,只是對幹部損害羣衆利益的錯誤做法看不慣,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這也算“刁民”,那就讓他們叫去吧。 聽了幾句好話,當了一回“軟蛋” 可是有一件事卻讓張顯元至今痛感愧對“刁民”這一稱號。 2002年冬天,張顯元所在的村民小組,山地油菜長勢喜人。就在這當口,一些鎮村幹部來了,一會兒說是有大老闆來投資了,要統一收地種藥材,一會又說要實行退耕還林栽楊樹了,並說這是上面的精神,同意得幹,不同意也得幹。還沒等村民回過神來,承包老闆派來的人便在油菜地裏挖起坑來。 村民們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一天到晚守在地裏。可是那些人總能趁着村民吃飯上廁所的工夫,把坑挖在地裏。儘管破壞如此,到2003年春天,村民的油菜卻長得格外茂盛。但就在快要收割油菜的時候,鎮裏下了命令:“馬上砍掉油菜栽楊樹!” 村幹部一邊叫人強行砍油菜,一邊上門給村民們“送錢”。張顯元爲記者算了這麼一筆賬:他家3畝地,種油菜和棉花,一年下來總收入有5500餘元,但是被鎮村佔去後,他只能一次性得到270元,就這還是村民當中得錢最多的。儘管百般不情願,但村幹部的幾句好話讓他改變了主意:“你不會吃虧的,啥事都搞得攏,啥事都可以解決。”眼見着地也挖了,楊樹也栽上了,張顯元心一軟,不僅接了錢,還幫助村幹部去拉線。在維權方面,張顯元是村裏的“老大”,其他人見他都接了錢,也就只能認命了。 據張顯元事後統計,這次被“徵地”農戶有12戶之多,所侵佔山地有150餘畝,其中有耕地60餘畝,油菜地30餘畝,而被佔耕地所獲賠償每畝只有區區幾十元錢。因爲幾句好聽話便做了“軟蛋”,這件事情讓他至今後悔不已。張顯元說,他那次的表現比對門的海哥(張顯海)差遠了,因爲海哥以“誓死捍衛領土完整”的姿態,最終保住了兩畝地。 爲了挽回“敗局”,求助“縣長熱線” 張顯元后來吃驚地發現,上面的政策其實是很好的:國家拿出了鉅額資金以補貼那些參與退耕還林的農民;退耕還林,必須要在確定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基礎上實行“誰退耕、誰造林、誰經營、誰受益”;實行退耕還林應履行土地用途變更手續,由有關部門向農民發放權屬證明。 可是轉眼4年過去,張顯元和其他失地村民除了當初領取的每畝幾十元錢外,後來的惠民政策一點也未享受到,直到現在,村民們也沒有見到任何書面手續。 張顯元決心要挽回損失。他先是到鎮裏去找有關領導,結果來了四五個幹部“接待”他。爲這件事,張顯元把鎮政府的門檻兒都磨破了。 “每次去他們都說是人民的政府,一定會幫我們解決問題,可就是沒有動真傢伙。”張顯元很無奈地說。 2006年6月,張顯元選擇了打“縣長熱線”。第二天,鎮村就來了好幾個幹部質問他:“你還打縣長的熱線電話呀?” “是呀,我有權利向縣裏反映。” “縣長也不是給你一個人喂起的,想翻案是不可能的。” “縣長不是給我喂起的?難道是給你們喂起的?縣長是爲人民服務的!” 見張顯元沒有絲毫退卻之意,來人氣沖沖地走了。 當晚,在氣頭上的張顯元又一次撥通了“縣長熱線”,獲得如下指點:先找某土地仲裁機構仲裁,如果不行再去找法院。儘管感覺事情複雜得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但張顯元最終還是決心要把這個擔子挑起來,七拼八湊800元錢後,便直奔澧縣縣城。 他有一個願望:見到爲民“清官” “他們不僅強制性地佔用了我們的山地,還扣留了我們應得的國家補貼,這筆賬算起來不是一個小數目。後來一些幹部也不害怕我說了,也不躲我了,就好像莊稼地裏的害蟲,年年打藥都有"抗藥性"了。現在他們除了拿些大政策來壓我,見了我就主要是笑。他們一笑,我就有些糊塗和懼怕了,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張顯元向半月談記者表示,他不想再去找仲裁找法院了,他想通過媒體去尋找鎮村幹部的上司的上司,讓上面的“清官”們替老百姓說句公道話。 攀談間,村支書騎着摩托車趕來了,笑呵呵地與大夥兒圍桌而坐。時值午飯時間,但張顯元在飯桌周圍轉悠,卻並不上桌。村支書不停地搓手,咳嗽了幾聲後終於開口說話了:“佔用村民土地的事是上一屆村委會遺留下來的問題。”屋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村支書又說要採取提成的方式,對失地村民實行補償,張顯元聽後仍然默不作聲。 飯後不久,鎮長也到了。在聽完村支書的情況彙報後,鎮長表示:他剛剛上任沒多久,對佔地事件毫不知情:“當時村裏跟栽種楊樹的承包人簽了協議,這件事還需要承包人到場才能解決。” 當天下午,就在我們動身趕回常德的時候,幹部和部分村民仍然坐在張顯元家門口,這個偏遠的小村莊因爲記者的到來而添了幾分波瀾。張顯元一直目送我們顛簸遠行,直至我們的車子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棉花地。 記者手記:請讓農民亮出權利之劍 到鄉下走一走,總會聽到一些基層幹部們談起“刁民”,也常常遇到一些“刁民”。初接觸這些“刁民”,覺得蠻橫無理,很難對付。但是同他們混熟之後,又發現他們有許多可愛可敬之處。他們其實很通情達理,只是見到有些幹部侵佔他們的利益時,他們才一反常態,事事處處挑點“刺兒”。我們應該理解並感謝這些“刁民”,我們寧願相信他們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沒有了農民權益被剝奪的現象,所謂的“刁民”還會存在嗎? 因此,要真正治本,關鍵還是要保障農民享有更多更切實的民主權利,讓農民手上依法持有權利寶劍。黨的十七大報告已將基層羣衆自治制度納入社會主義政治制度體系中。希望基層政府和有關部門切實變“替民做主”爲“讓民做主”,並自覺接受農民羣衆的監督,實現政府行政管理與基層羣衆自治的有效銜接和良性互動。(馬千里李丹譚劍) (來源:半月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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