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到2007年底,時間連成一條拋物線,家人只掌握了劉洪江的起點和終點:離家時高大剛毅的小伙子和回家後風燭殘年的殘疾人。 回家後,劉洪江和年過八十的父母住在一起,三人擠在一張炕上。如今的他,大小便都只能躺在地上側著身子拉。 《煙臺晚報》記者 曙笑華 張兵 攝 47歲的劉洪江為討回欠薪,被包工頭等人毆打,腳筋被挑斷,遺棄在江蘇。他艱辛地爬回山東日照市,卻發現工頭已不知去向,而自己只能流浪在城市的街頭,成為一名乞丐。離家18年,回家成了他最奢侈的夢想…… 劉洪江決定去千裡之外的大連打工。 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重大的決定。 之前,他在人口不足百戶的山東萊州市驛道鎮神水院村生活了29年,最遠也只是到過距村十幾公裡遠的小鎮。那時的他生龍活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和其他村民一樣日復一日地在田地裡勞作,也日復一日貧窮著。 雖沒上過一天學,但劉洪江明白,自己最起碼不能像大哥劉洪良那樣,辛苦了40多年,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 那時,臺灣的青春偶像組合小虎隊的歌響遍了街頭巷尾:『我的字典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陽光之下創造自己的傳奇……』這被許多年輕人奉為人生箴言,劉洪江也不例外。 1990年2月10日。那天一早,家人與鄉親們一道將他送到了村口。他頭也不回地跳上了進城的汽車。前程未卜,但目光如炬,因為他懷揣夢想:掙錢,蓋房,娶媳婦。 高大、板正、實在、神態堅定的小伙子。 這是劉洪江上車前留給村裡人的背影。 但很快,背影逐漸幻化成絕版的影象,定格、凝固成一張泛黃的歷史照片。自此,劉洪江成了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向天際,。握在家人手中的風箏線卻擰成了一根粗大的絞索,無情地絞殺著親人們的思念和眼淚。 尋訪,無果,尋訪,無果;尋訪,無果……周而復始的尋找循環著無邊無際的痛苦。但生活還得繼續,時間給了家人卸下重負的可能:這娃估計是沒了。1994年,劉洪江的戶口被注銷:法律意義上的劉洪江,死了。 村裡的泥路被踏得越來越平整,年輕人一個個先後從這條路上走出家門。他們在城裡揮灑著汗水,之後將村子裡的泥房變成一座座新房……貧窮雖然依舊魔障一樣頑固地籠罩著神水院,但變化也在平靜中緩緩前行。 2007年12月18日,一個日照市區來的電話,將神水院這個小村莊掀了個底朝天:劉洪江還活著! 當晚,大哥劉洪良、二哥劉洪強包了一輛車,直奔250公裡開外的日照市,時速140公裡。 兄弟仨重逢在日照市海曲中路一條商業街廣場邊上的人行道旁。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劉洪江左半身徹底癱瘓,側著右半邊身子,支橕在水泥地面的胳膊成了全身重量的唯一支柱。已完全失去知覺全面萎縮的左半邊像乾柴一樣掛在身上。看到兩個大哥,劉洪江趕忙側身半躺在身後的破被子上,抽出右手興奮地舞動,嗚嗚呀呀地嘟噥著:『老了,俺們都老了……』 大哥二話沒說背起弟弟連夜趕回了神水院,小村莊哭聲一片。 1990年到2007年底,18年近6500天。 時間連成一條拋物線,家人只掌握了劉洪江的起點和終點:離家時高大剛毅的小伙子和回家後風燭殘年的殘疾人。18年,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劉洪江是怎樣從理想向殘酷的現狀一步步滑落,又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將他推進了深淵? 那個年輕人成了乞丐 18年的回家之路,劉洪江在遇到孟憲志之後纔有了希望。 2007年6月13日上午9點。 61歲的孟憲志像往常一樣准時將冰櫃從家裡推了出來,停靠單位宿捨的外牆臨街人行道上。 遠遠地,一個乞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此時,一個路人順手將一可樂瓶塞進垃圾桶裡。那乞丐突然觸電般側起身子,手爬腿蹬地衝向垃圾桶,支橕地面的右手抽了出來,一把抓住垃圾桶口。一米來高的垃圾桶對他來講,顯然有點高不可攀,即使整個人掛在上面依舊夠不著。突然間,他失去平衡,『?當』一聲,人隨著垃圾桶一同倒地,仰面八叉,場面甚為滑稽。 孟憲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兩人四目對峙,僵持了一分多鍾。 『你不是劉洪江嗎?』 對方橕開迷離的雙眼,艱難地揮動右胳膊,號啕痛哭…… 『當時他老來,就坐在靠門的角上,基本上就是一碗粥和一張大餅子……』孟憲志原是日照市食品公司的政工乾部,當過兵,做過小生意,說起話來聲音洪亮。 1990年,孟憲志在日照市老市委門口開了一家小飯館。自1994年開始,一個年輕人的光顧引起他的注意。『騎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長得挺板正,衣服很乾淨,很嚴肅的樣子,不大喜歡說話……』之所以讓他關注的是,這個年輕人從不賒賬,這對於小飯館來說是很難得的。 這就是劉洪江。 久而久之,劉洪江和老孟一家打得火熱,時常光顧這家小店。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1997年。由於舊城改造,孟憲志的小飯館搬到了新市委大樓旁,劉洪江就再也沒有來過。 孟憲志第二次獲知有關劉洪江的信息是在2002年初。 那年,他的大兒子孟慶洲說自己在城南烈士陵園前的天橋底下見到過劉洪江,說他被人打殘了,在橋下要飯。『直到現在我纔確認這是真的,要不早幾年我就把他送回家了,還遭這罪?』孟憲志非常自責。 眼前的劉洪江已和他記憶中那個板正乾淨的小伙子判若兩人:目光呆滯、反應遲鈍、言語含糊不清。 『我說你父母呢,他說被他砍死了;我說你兄弟呢,他也說被他砍死了。』這著實令孟憲志恐慌:『我當時就有點害怕,這人是不是背了案子被人打成這樣?』 但孟憲志始終沒能說服自己,在他印象中的劉洪江不應該是這樣的,很可能是大腦受到重創糊涂了。經過幾天的接觸,劉洪江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艱難地向孟憲志夫婦道出自己的遭遇: 1990年離家到遼寧大連市打了一年工後,劉洪江來到日照。除了聽說日照的工資比大連高之外,和許多戀家的膠東男人一樣,還因為這裡離家近。 1991年,他在山東日照市一家建築公司當建築工。包工頭是一個一只眼睛『有玻璃花』(白內障)的中年男子,人稱『大胡子』。後來,劉洪江找『大胡子』結算3萬工錢回家時,被一幫人蒙著頭一頓暴打,直至昏死過去。 『具體是哪一年被打的,他說不清楚,但我猜測應該是1998年左右,1997年還在我店裡吃飯呢?』孟憲志掰著指頭數著,在哥哥劉洪強來接劉洪江回家那天,孟憲志清楚地記得:劉洪江面對抱頭痛哭的兩個大哥嘟噥了這麼一句,『別哭,別哭,我九年了都沒哭過……』 雨水打在臉上,渾身冰冷。 劉洪江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河裡。他被扔到40公裡開外、山東日照與江蘇贛榆縣交界的繡錦河下。他想站起來,卻發現左腿使不上勁,左半身軟塌塌的,用手一摸全是血,但沒有疼痛感,只是覺得冰涼。 下著暴雨,河水逐漸上漲。他趕緊爬上了公路,按照自己的判斷,朝著家的方向爬去。 這一爬就是三個月,最終被一個汽車司機發現,把他帶回了日照市,擱在相對不影響市容的地方——烈士陵園旁的天橋下。他揀垃圾、吃剩飯,開始了在日照的乞丐生活。 『當時可能說的是他的老家驛道,口音太重被司機師傅聽成了日照。』後來采訪過他的《煙臺晚報》記者曙笑天分析。 城市的溫情 自從遇上孟憲志後,劉洪江就在孟家的老食品公司家屬院附近住了下來。 孟憲志、鄭培蘭夫婦倆輪流給劉洪江送水、送飯。隔一段時間,鄭培蘭就提著臉盆和開水,給他洗頭,拆洗被褥。 由於臨近商業廣場,劉洪江和他那一大堆破爛『家當』,就像美人臉上的一大塊雀斑一樣,時常被城管、環衛工等驅趕,把他的鋪蓋扔出去。孟憲志夫婦挺身而出,把裝上城管車的被褥搶了回來。 去年9月的一天晚上,窗外雷聲陣陣,鄭培蘭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拿著兩塊大塑料布,跑到劉洪江睡覺的臺階前,一把將熟睡中的劉洪江連人帶被子拖進附近一棟樓房的『門洞』裡。回到家時,鄭培蘭落湯雞似的站在丈夫面前。 第二天一早,孟憲志給劉洪江端來一碗面條,發現他頭蒙在被子裡嗚嗚地哭…… 孟憲志夫婦的善舉傳染了很多人,在劉洪江周圍愛的洪流逐漸開始湧動。當地電視臺這麼描述:在孟憲志家所在的老食品公司家屬區,一共56戶居民。慢慢地,大家都認識劉洪江了,做飯多做一碗,燒水多燒一壺。哪家包頓包子,都不忘給他送去一份。家屬院裡的孩子們,每天下午放了學,輪流給被其他乞丐欺負的劉洪江『站崗』…… 從被毆打被驅逐到被包容接納,劉洪江的流浪生活發生了戲劇化的轉變。但是,回家是一個流浪漢最夢想的事情。『每天早上我去看他的時候,都發現他把頭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哭。』鄭培蘭眼圈通紅地說。 『總得想個辦法把他送回家去。』孟憲志覺得這樣下去終究不是正道。自去年10月上旬,他連續撥打了四次市長熱線,重復著一個訴求:把劉洪江送進救助站,送回家去。但是,『每次接線員小姐都回答得很好,向上反映,就是沒結果。』 2007年12月上旬,媒體開始介入,流浪漢劉洪江的故事上了當地媒體的頭條。 …… 自從劉洪江雄心勃勃地離開家以後,就和家裡斷了一切音信。兄弟姐妹都各忙各的生活:大哥依舊打著光棍認真地經營著家裡6畝田地,二哥想著法子將他那小百貨店開得紅火,兩個弟弟忙著娶妻生子,兩個姐姐嫁作了他人婦…… 手心手背都是肉。眼前的子女們雖然都自立了門戶,但杳無音信的兒子成了劉洪江父母最大的牽掛。 為了找到他,80歲的母親胡紫香拄著拐杖3次北上大連,四下打聽,甚至到大連公安局報案。但她每次都是滿懷希望去背著空氣回。其餘的時間裡,兩個老人總是借口『曬太陽』,搬著小凳子坐在村口,日復一日風雨無阻。 劉洪強說他最害怕過年,每回過年,老人都會為失蹤的兒子擺上一副碗筷,如祭奠般,注視著那張空座,潸然淚下。 2007年5月,震動全國的山西『黑磚窯』事件被媒體披露,似乎給了劉家一個暗示:劉洪江沒死,是不是被人騙到黑磚窯。二哥劉洪強托人四下打聽,直到接到山東日照市政公司的工作人員高成艷的電話。 高的老家在萊州市驛道鎮邱家村,距劉洪江家所在的神水院村僅幾裡地。看到劉洪江事件的新聞報道後,高成艷讓老家的哥哥四處打聽,最終找到劉洪江二哥劉洪強的手機號。 找不到的過往 和所有人一樣,孟憲志也沒能弄明白,劉洪江為什麼不報警找機會回家,而在街上流浪這麼多年。 『挨過打之後,他被抬到汽車上,快速駛出了日照市。一路上,劉洪江斷斷續續地喊著「報警,找公安……」,對方惡狠狠地說了句:「我就是公安局長,你告也沒用。」劉洪江再次昏死過去之前,就聽了這麼句話。』《煙臺晚報》事後如此報道。 這也許能消釋許多人心中的疑惑。劉洪江一直嘟噥著『他們一起的一起的』,或許對方的這句話,在他心裡留下了陰影,致使他一直在大街上流浪。 靠自身的力量,他回不了家。城市,將劉洪江從一個自食其力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乞丐。 記者試圖還原這個年輕人這18年走過的路時,發現困難重重:如今的劉洪江,神志不清,記憶模糊,已經記不清自己曾在哪家公司打工,『大胡子』到底是誰?而在這個有著幾百萬農民工的城市,劉洪江的過往更是無從查證,沒有朋友,沒有務工記錄,沒有住址。沒有證據表明,他跟這個城市有著關聯,而殘酷的現實卻硬生生發生在這裡。 《煙臺晚報》2008年1月13日報道:『1991年秋天,他們結伴來到日照的西城建築公司,當起了建築工人。』但西城建築公司對此予以否定,記者也找不到與劉結伴而來的工友。 孟憲志根據與劉洪江的交流,斷定劉受傷害的地點在日照的老面粉廠附近。但老面粉廠旁邊的居民樓早已建成入住,這裡的居民也不知道有劉洪江這個人。 『我就聽看門的老大爺喊「快報警吧,出人命了」,接著那大爺也被砸了一棍。』這是劉洪江的回憶。但記者始終沒能找到這位老大爺進行佐證。 2008年1月4日,劉洪強再次來到日照,一位市民告訴他,『大胡子』並不是日照本地人。當劉洪強進一步追問時,那人避而不答。一切有價值的線索無法找到。 2008年1月5日,日照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立案偵查,次日在大眾社區日照論壇裡發了一則標題為『請知情者向公安機關提供線索』帖子,尋找劉洪江受害的線索。 劉洪江慘劇被媒體披露後,網民們將其稱之為『2008年第一悲慘遭遇』。網絡嚴懲凶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因為這樣的悲劇並不只是發生在劉洪江一個人身上。根據2007年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的調查顯示,被拖欠工資的企業農民工平均被拖欠金額約為2100元,平均被1.9個企業拖欠過工資。2007年9月之前,農民工李纔富溫州討薪致死;2008年1月15日,在南京,農民工王超在討要工資的過程中被人砍斷胳膊。 回家了 劉洪江回家了。 一條縣級水泥公路筆直地橫亙在神水院村村頭,心無旁騖地向前方無限擴張。一米來寬的土道突兀地搭在一旁,向小村深處延伸。18年前,29歲的他從這條道上走了出去,朝氣蓬勃;18年後,47歲的他被人沿著這條道背回家時,已是垂暮殘年。 有著中國月季城美稱的萊州市,是中國黃金、商品糧、海灣扇貝生產基地和鹽化工基地,全國百強市。神水院村是這個百強市下轄的1018個村中的一個,卻遠離萊州市蓬勃發展的經濟主流圈,而劉洪江家更是被擋在了外圈之外圈。 村南,兩間土坯房,下面是土牆,上面是木板牆,屋裡屋外沒有溫差,這就是劉洪江的家。 回家後,他和年過八十的父母住在一起,三人擠在一張炕上。如今的他,大小便都只能躺在地上側著身子拉。頸部、腋下、腹股溝部、膝蓋下方,總共四處明顯刀傷,全部位於身體左側。 回家後,家人請了村裡的老中醫給他看病。『下手非常狠,非常專業』,看了幾十年病的老中醫韓學文觀察後,深嘆了口氣。這四刀,將劉洪江的左半邊經脈全部挑斷,造成他徹底偏癱。張大嘴,用手翻開下嘴脣,劉洪江的下牙幾乎全部打斷,牙根森然外露…… 『能活著回來就很好了,總算能活著看見他了。』83歲的老父親劉春來坐在炕沿,看著蜷曲著身子斜躺著的兒子,神情木然。 此時,外面正下著雪,而炕上卻沒有一絲暖氣,屋裡沒有一點生氣,大家沈默不語,劉洪江一臉茫然。而如今,大哥劉洪良也在房間裡打了個地鋪,『害怕再有什麼意外發生』。 回家後的第三天上午,劉洪江從一米高的炕上一頭栽倒在地,然後快速地往外爬,爬向村裡的那條公路。老父親拄著拐杖在後面根本追不上,急得直跺腳。 劉洪良聽到父親的哭喊後,立即從家裡追了出去,在村口將弟弟抱了回來。『我都成廢人了,你們都老了,我不能拖累呀……』聽到劉洪江這句話後,一家人抱著哭作一團。 『大胡子,找大胡子要錢,打官司,該(欠)我三萬吶……』回家後的大多數時間裡,劉洪江反復說著這句話。『大胡子、工錢、打官司』,這三個詞是家人聽到次數最多的,也是他說得最清楚的。 但在大多數情況下,表達、交流對劉洪江而言難乎其難。在家裡,這個曾經的壯勞力,如今只能躺在床上。 冬日裡的陽光從貼著厚塑料布的窗口照進屋子裡,灰蒙蒙地撒在他佝僂的軀體上。 劉洪江沈默地向窗外張望,從衣兜裡摸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一小袋旱煙,這是回家時孟憲志送的,『老弟,心裡難受的時候就抽抽這個……』 他從袋子裡撮了一小撮旱煙,用碎報紙卷緊,沾點唾液,包好,打火機點了三次纔點著,猛吸了一口,很長時間纔將煙霧吐了出來。之後,劇烈地咳嗽,身體蜷曲得更厲害。 咳嗽過後,他似乎想起什麼,問了一句:『狗喂了嗎?』 『喂了,你放心……』80歲的老娘胡紫香盤腿坐在炕上背對著他,話未了,已是老淚縱橫。南都周刊 (本文來源:新華網 作者:潘蔥霞莫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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