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是我國著名的鄉土文學作家。他的文學創作起步很早,13歲時便開始在報刊發表作品。1951年,剛滿15歲的劉紹棠寫出了他嶄露頭角的小說《紅花》。稿件寄到《中國青年報》後,受到該報編委兼文藝部主任柳青的讚賞。經與陳緒宗總編商定,這篇小說被特別安排在1952年元旦刊出,還破格以整版篇幅一次刊發,並加上編者按語大力推薦。這篇小說的發表,引起了文藝界和廣大讀者注意,劉紹棠由此獲得團中央的着重培養,便與當時主持團中央工作的胡耀邦有了密切聯繫。從此以後,胡耀邦多次與劉紹棠談話,內容包括創作和做人……劉紹棠視胡耀邦爲可尊敬、可信賴的師長。有意思的是,其中胡耀邦說劉紹棠“不請不來”、“請也不來”的一次談話,值得人們深思回味。
1956年3月,經康濯和秦兆陽兩位作家介紹,劉紹棠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成爲當時全國最年輕的會員。由於仰慕蘇聯著名作家蕭洛霍夫,劉紹棠便準備走蕭洛霍夫專寫自己家鄉風貌的道路,希望以自己的作品,描繪出自己家鄉京東北運河農村20世紀的風貌,留下家鄉歷史、景觀、民俗和社會學的多彩畫卷。爲此,在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之後,劉紹棠馬上堅決要求從事專業創作。經胡耀邦及團中央批准,他從1956年4月起專事創作,不拿工資,全靠稿酬生活。
劉紹棠從事專業創作後,回鄉掛了一個鄉黨委副書記職,以便體驗生活。當時劉紹棠創作勢頭正順風揚帆,不免有些年輕氣盛。1956年春天,全國青年創作會議上,劉紹棠帶頭髮言,對當時文藝界存在的問題發表了一通意見。大會的一位負責人,將此事告到了團中央。團中央的一位書記要處分劉紹棠,可胡耀邦不同意。這事鬧得很大,又牽涉到不歸團中央管的文藝界,胡耀邦便把劉紹棠找去談話。他在肯定了劉紹棠一些觀點還不錯的同時,又批評他不應當在大會上不冷靜;還說這是延安時期“輕騎隊”的作風;同時批評劉紹棠不該口出狂言,攻擊文藝界領導……
劉紹棠認爲胡耀邦聽到的一些情況反映,與事實有出入,便當面爭執起來。胡耀邦見劉紹棠這麼不接受批評,也發起火來,這次談話不歡而散。末了,胡耀邦仍嚴厲地告訴劉紹棠:“今後你少參加那些活動,一年要讀1000萬字的書,向我彙報。”1957年春天,毛澤東提出“大鳴大放”的口號,文藝界也變得十分活躍起來。劉紹棠年輕,又愛放“炮”,許多座談會都請他參加。他自己也毫不客氣。在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15週年時,劉紹棠發表文章,提出毛澤東文藝思想應當隨着時代發展而發展;對於已經過時的“策略性理論”(即某些具體做法),不應守舊地,片面地,機械地執行。
劉紹棠的言論遭到了郭沫若、茅盾、周揚等文藝界領導的嚴厲批判。毛澤東在他的文章中,也先後多次提到劉紹棠。“反右”鬥爭開始後,年僅21歲的劉紹棠,便成了“代表共和國成立後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反黨典型”,戴上了三類右派分子帽子。
就在這樣的非常時候,胡耀邦又找來劉紹棠,對他的行爲予以了教正;對他的未來,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
劉紹棠到了機關一個小會客室後,胡耀邦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和他緊緊握手,眼裏閃動着慈愛而又戲謔的神情突如其來地問道:“劉紹棠,有沒有自殺呀?”劉紹棠一愣,很快地斷然一搖頭:“沒有!”胡耀邦追問:“有沒有想過自殺呀!”“沒有!”劉紹棠仍然搖頭。
到了晚年,劉紹棠纔在一部書的題記裏這樣寫道:“當時主持‘反右’鬥爭的一位領導人,在一次講話中說要將‘右派分子’殺一批、關一大批。我自知難逃監獄、刑場這一關,曾經準備自殺,不願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1958年3月受到處理,胡耀邦問我可曾有過自殺的念頭,我沒有說實話。這是因爲,已經傳達和執行了毛澤東的指示,對於‘右派分子’一個不殺,基本不抓。那個時候,共產黨員不管是何原因,自殺就是叛黨。我雖已被開除黨籍,但在胡耀邦面前仍然自以爲是共產黨員,也就以曾有自殺的念頭爲羞恥。”
胡耀邦聽到劉紹棠的表白之後,打了個手勢,叫他坐到自己身邊,把茶几上的香菸推給他,順口問:"爲什麼連自殺都沒想過呢?"劉紹棠不假思索地回答:"五年後,我在哪兒摔倒,還要在哪兒站起來。"突然,胡耀邦提高了嗓門,幾乎有些口吃地喊道:"好……好樣的!二十年後,還……還是一條好漢!"這裏雖然用了一句民間俗語,但瞭解黨內鬥爭殘酷性的胡耀邦,是深知這場運動的嚴峻程度的。接下來,胡耀邦臉沉下來:"劉紹棠,你知道你爲什麼犯錯誤嗎?"劉紹棠低下頭,把毛澤東、陸定一、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人批判他的一些話,拉出來作爲回答:“我……一本書主義……墮入個人主義的萬惡之淵……大反社會主義……”胡耀邦沒耐煩聽劉紹棠給自己倒罪狀,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你……什麼都不是,就是驕傲!”劉紹棠一聽,不禁愕然,驕傲?毛澤東等人認爲是大反社會主義這樣嚴重的政治問題,在胡耀邦這裏成了個人性格的毛病,他直着眼睛張大了嘴。
胡耀邦點了一支菸,態度平和了一些說:“你連我也看不起……不愛聽我的刺耳的話,喜歡聽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話。”胡耀邦說的“連我也看不起”,是指劉紹棠1956年鬧全國青年創作會議的事。劉紹棠並不承認:“我沒有……沒有!”胡耀邦神情很難過,長嘆了一口氣說:“去年春天大鳴大放,你如果跟我談─談,不會犯這個錯誤的。可是,你不請不來,請也不來。我的話不像某些人那麼悅耳動聽啊!”長久以來,胡耀邦一直關心劉紹棠的成長。1952年冬季,16歲的劉紹棠創作才華初露,胡耀邦就親自找他談話。並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約定,要劉紹棠每年找他談兩三次話。可劉紹棠年齡小,又忙着創作,對談話之類沒多大興趣,所以幾年中一次也沒主動找過胡耀邦,每次都是胡耀邦約他纔去。這就是胡耀邦所說的“不請不來”。
“請也不來”,是指1956年冬季的一個座談會上,談到一位老作家的─部作品時,劉紹棠與當時文藝界的領導發生了爭執。事後不久,胡耀邦便找劉紹棠去談話。劉紹棠知道要挨“克”,便找藉口,就是不去。所以此時胡耀邦說他“請也不來”。
臨別時,胡耀邦爽朗地說:“劉紹棠,你還有什麼委屈,什麼要求,給你三分鐘時間,趕快說吧!”“我只希望……不要把我開除出黨,能不能……改爲留黨察看兩年?”此時劉紹棠已被開除黨籍,說這話時已經泣不成聲。
胡耀邦嚴正地說:“毛主席說了,對於黨內右派是揮淚斬馬謖,不能含糊。我把毛主席送給黨內右派的幾句話轉送給你:‘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此爲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你知道這幾句話的出處嗎?”劉紹棠回答:“屈原的《離騷》。”“會講嗎?”胡耀邦追問。劉紹棠沒有吭聲。
胡耀邦解釋說:“爲什麼過去的香花,現在變成了臭篙子,哪裏有別的原因呵,不好好進行思想改造的緣故喲!我的車趕緊原路而回吧,趁着誤入歧途還不遠。”劉紹棠知道了胡耀邦的意思,趕緊點頭。走到會客室門口,胡耀邦緊緊握了一下劉紹棠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幹,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最後這句話,劉紹棠記了20年。
1978年,胡耀邦主管全國的平反工作。劉紹棠給他寫信,他回信叫劉紹棠去談話。一見面便說:“你哪裏是什麼右派,就是驕傲。”劉紹棠說起20年前的這句預言,胡耀邦仰起頭想了想,說:“我這個人愛說話,到處說話,說過就忘了。我跟你談過什麼,早不記得了。不過,這句話肯定是我說的,只有我這個人那時才說這樣的話。”劉紹棠被開除黨籍後,回家鄉勞動。1962年春天,他被正式宣佈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發表了他在60年代惟一的短篇小說《縣報記者》。胡耀邦知道消息後,把他找到自己家裏談話,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劉紹棠此時不願這麼沒單位地幹呆着,便說想到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教寫作。胡耀邦馬上拿起電話,打給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請他予以幫助。可事不湊巧,爲了度過經濟困難時期,當時無論工廠、商店、機關、學校、團體……都在裁汰冗員,等到劉紹棠戶口轉到北京,北京師範學院院長調動出任大使,胡耀邦也到陝西省委當書記去了。幾種因素湊在一起,劉紹棠的戶口本上職業一欄,仍只能填上“無業”。當時劉紹棠住在北京自己買的一所房子裏,靠稿費生活,並大寫其長篇小說《狼煙》,日子還算安寧。但1966年6月以後,北京及全國開始遭遇“文革”風暴。劉紹棠此時不敢出門,他的家人告訴說,胡耀邦被掛上大牌子恣意凌辱……連一個長期革命,忠誠黨的事業的領導,都被如此對待,劉紹棠一個“摘帽右派”,日子還能好過?這時,又是家鄉的親人接納了他。在鄉親們的愛護下,他避開了“文革”初期的動亂,還寫出了3部長篇小說。用劉紹棠後來的話說:“是民意使我得以倖免於難───人民是我的救命恩人,人民是我的重生父母。”粉碎“四人幫”之後,在大部分作家纔剛剛開始嘗試“傷痕文學”,運用文學形式對“文革”進行批判揭露之時,劉紹棠便以一篇《蒲柳人家》,用淳厚的鄉土風情和鮮活的文字,接通了文學與傳統文化的脈絡,給讀者帶來了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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