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婺源是中國最後的鄉村。他們說那裏的美需要你用一顆寧靜的心去慢慢體會。
偶爾會想起薄暮時分的理坑,在村頭的小山上,蕭條殘破的古戲臺前,盤腿席地而坐,看燃着稻草的輕煙在田間嫋嫋地彌散,看安臥地頭的老水牛悠閒地甩着尾巴,一下一下驅趕掉一天勞作的疲倦,看放了學的孩子們在繞村的清溪裏玩耍,收工的村民扛着農具走過簡單樸拙的石橋,看一小撮一小撮的遊客們跟在導遊醒目的小旗後面在幽深的巷子間匆匆來去,看晚霞悄悄褪去後班駁的白牆黑瓦在暮色中漸漸黯淡,遠山漸漸變成暗青色的剪影。然後暮色四合。
理坑的夜很長,除了稀疏的星月,幾乎看不到燈光。站在主人家二樓沿河的平臺上仰望夜空,想象着晴天夜裏滿天繁星的景象,木製的樓板在腳下吱嘎作響。樓下有鄰人串門,提着電筒揹着碩大的電瓶,踏着河邊殘破的石板路隨意走來,和投宿的客人聊聊這座被稱爲“理學淵源”的村莊現在的日子和曾經的輝煌,也只是聊一會兒,早早就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恬淡安逸,讓人疏離慾望和幻想。
曉起的夜晚則熱鬧得多。這個東線上最著名的旅遊點是所有來婺源的人必到的,村口一排臨街小樓,有數不清的旅館和飯店,主人坐在門口笑嘻嘻地招攬生意,還會問你:我這裏是**飯店,你在網上沒見過嗎?村裏最有名的兩棟老房子也最生意興隆,一半做餐廳一半賣古董,祖先的畫像掛在中堂高高的牆上,微笑地注視嘈雜的遊客和忙碌的主人。村頭臨溪的老屋飯店,大廳裏觥籌交錯的喧譁淹沒了潺潺的水聲,屋頂簡陋的霓虹燈亮到很晚。
偶爾也會想起熹微晨光裏的曉起,薄薄的輕霧氤氳在水面和田間,河水如鏡,黛色的遠山在晨曦中漸漸清晰,山上樹林裏傳來清遠的鳥鳴,老屋飯店門口的水車在潺潺的溪水中沉默佇立,幾株古樟安詳地守護着靜謐的村莊,濃蔭如蓋,田野裏零星支起的畫板在描繪風景的同時本身也成了風景。然後有早起的村婦在村邊的小河裏洗涮,攪碎水中馬頭牆的倒影,負責任的村幹部大聲呵斥着幾個企圖逃票的學生,村口的停車場漸漸喧囂,售票處也開始營業了。但是我決定往回走,我想有些風景更適合遠觀,就象有些朋友只適合想念。於是在大批的遊客涌入之前,我離開了曉起。有時回想起這個晚上到達,然後在清晨離開的村莊,不敢說自己是否真的到過這裏,但我想在白天的喧囂來臨之前,我看到了她濃妝前的樣子。
偶爾也會想起思溪的老屋,那裏的每一扇門窗上都雕有精美的圖案,每一幅圖案都是動人的傳說,雕刻中人物的眉眼髮膚、情態動作、氣質神韻都栩栩如生,彷彿呼之欲出,讓人不得不讚嘆古人的匠心和靈氣。然而絕大多數精美的木雕都在文革時期被毀了,剷掉了頭的人物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卻以空洞的臉孔面對每一個來訪的遊人。這種殘缺不但令人遺憾,更讓人觸目驚心。因爲每一個建造,都得歷盡千辛萬苦,但每一次毀滅,似乎就只在彈指之間。
偶爾還會想起在理坑村口遇到的那個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襟,“阿姨,我給你們領路好不好?”“去我外公家住吧,那裏有很好的綠茶。”答應了她後發現身邊又跟了兩三個當地的小孩,七、八歲的孩子並不真的會導遊,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按照自己的意圖行走,但我喜歡聽她說咬字不清的普通話,好奇地搶着看我們數碼相機中的照片,喜歡在參觀每一處古老的宅第時故意發出驚歎然後看她得意的樣子。直到她突然對我說:“還是住他家吧,那裏比我外公家乾淨。”我在心裏微笑和悲哀,因爲我聽到他們在後面小聲地爭吵,最終她以五毛錢的價格把我們悄悄轉讓給了那對兄妹。雖然我因此而不再喜歡那個小孩,拒絕了他們中任何一個的邀請,但我知道其實他們的交易並沒有什麼對錯,只是我想既然要學會算計就應該也學會失望吧。
離開婺源的日子久了,許多喜歡和不喜歡的事情留在了記憶裏,不很完整卻分外清晰。
喜歡通往篁村的那條石板路,你會在不經意間發現腳下的石板上有道光年間的碑文;喜歡在幽深的老巷子裏走到腿軟,坐在人家後門的石階上歇息,遇到抱着孫兒的老婦和氣地請我們去她家裏喝茶;喜歡那些羞怯地用剛學的英語試着和老外聊天的孩子;喜歡篁村領路的老人,用隨手撿來的石塊在那棵千年古樹下爲我們畫羅漢果的形狀;喜歡那個家住小姐樓的男孩,他曾經拒絕日本客人以十幾萬的價格買走他家木雕的請求,並且撫着空蕩蕩的門框,信誓旦旦地要將被前人賣掉的四扇門板買回來;更喜歡深夜老屋天井裏漏下來的星光,或者站在某個十字路口,看一條條窄窄的小巷,彷彿通往的是數百年前的時光。
但是不喜歡越來越多的婺源人在祖先的畫像下兜售假冒的文物,不喜歡思口騎“摩的”的小夥子在返程的路上胡亂擡價,不喜歡曉起村頭招牌樣供遊客留影的牌坊,不喜歡禮耕堂裏和彩虹橋畔旅行團鬧哄哄的酒席,不喜歡曉起村頭硬追着我們去她家住宿的老太,更不喜歡聽說的亂收門票中飽私囊的村幹部。可是我知道,婺源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仙境,這裏存在着所有凡俗的美與醜,只是因爲遙遠和封閉讓掙扎在城市裏的人們心存嚮往。對於婺源我們只是過客,匆匆的來去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下什麼,婺源於我也只是遠處的風景,所有能做的只是去過、看到、然後離開,喜歡和不喜歡都只是自己記憶裏的事。而那些曾經古老的村落也只能以它自己的方式生活和變遷,與任何外人的期待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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