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2006年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行的第十六屆世界艾滋病大會內容豐富多彩。這是一位來自東南亞的性工作者正准備接受媒體采訪。中新社發曾利明攝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首先是生存,第二是保證不被殺被搶,第三纔是防范性病、艾滋病。』這是著名學者潘綏銘對中國女性性工作者生存狀態的描述。在媒體的報道中,幾乎可以每周1?2次發現『小姐』被殺的新聞,而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對數十名最底層『小姐』的調查中,幾乎每個人都有被搶、被強奸的經歷。
翻過那種尋求刺激的心態,有研究者將這種現象上昇為對人權的尊重。按照那個被世人普遍認同的定律,人最基本的權利是安全被保障。對中國難以統計的女性性工作者來說,雖然工作是灰色的,但她們同樣是公民,生存權理應得到保證。
東莞,一個性工作者臉上的刀疤
在車廂裡交易完後,男子凶相畢露。一把將近1米長的西瓜刀,架在英仔的脖子上。搜身仍在繼續。最後,男子從她的鞋墊裡發現了400塊錢。這種隱藏似乎激起了他的憤怒,還沒等英仔反應過來,刀鋒已經劃開她的臉頰
英仔第一次『出臺』,就遭受了嚴重的暴力襲擊。
那道刀疤今天仍然留在她臉上,10多厘米長,形同蚯蚓。『殺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螞蟻!』身為『站街女』的英仔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述那一刻的恐懼,『我的血順著刀鋒往下流去,明晃晃的西瓜刀變成了紅色。』
傷害發生在2008年3月18日凌晨。英仔終於抵御不住每月3000元的誘惑,決定『下水』了。這位現年33歲的女人來自貴州北部的一個農村,曾擔任深圳一家企業的總經理助理。丈夫慫恿英仔挪用公款,事發後她被公司開除。去年,她離婚了,剩下一堆債務和一對6歲的雙胞胎男孩——他們要上學。
這個春天,她來到了廣東東莞。在這個以『服務業』著稱的城市裡,有著大量與她經歷相似最後不得不選擇站街的女子。3月18日凌晨2:00,英仔第一次站街,她隨著她的朋友園園來到南城運河加油站。每逢黃昏,一群群性工作者們就會在這裡聚集,直到深夜。
一輛白色面包車開了過來,『去萬江大橋,100塊錢。』車主說。在英仔的回憶裡,車主大約30歲,身高在1.73米左右,操著廣東口音。他自稱經常光顧這裡,還是第一次看見英仔。
面包車向萬江大橋——一個偏僻的地方駛去。這個剛剛從業的女子並不知道自己在走進危險,根據《中國新聞周刊》對20起性工作者被殺的案例的統計,絕大多數發生在城鄉結合部等缺乏監管的地區。當然,面包車並不是最危險的地方,70%以上的案件發生在城鄉結合部的出租房裡。
在車廂裡交易完後,一把將近1米長的西瓜刀,架在英仔的脖子上。搜身開始了。最後,男子從她的鞋墊裡發現了400塊錢。這種隱藏似乎激起了他的憤怒,還沒等英仔反應過來,刀鋒已經劃開她的臉頰。
『我渾身發抖,最初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是覺得有東西從左臉上不斷流出。』英仔說,『過了兩分鍾,纔感覺火辣辣的疼,像有無數只蜜蜂瘋狂地蜇自己。』
暴力止於英仔把自己的『小靈通』主動交了出來。男子一腳將她踹下車,借助車燈,英仔記住了車牌是『粵S02×××』。但《中國新聞周刊》通過有關渠道查詢,這是一個假牌照。
『我被人搶劫了!給我手機,我要報警!我記得車牌號碼!』當英仔逃回南城運河加油站時,她遇到了園園。
『我以為她瘋了,』園園說,『我們是公安局打擊的對象,去報警不是自投羅網嗎?』
43歲的園園已在東莞做了10年性工作者。與剛剛出道、性情耿直的英仔相比,她顯得相當老到——你甚至難以分辨她的名字的真假。『做這一行的,絕大多數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證,』一位廣東警官說,『她們怕留下證據被拘留。』
所以,即使受到傷害,也幾乎沒有人報案。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後趙軍對一個中型城市的調查表明:該市的一宗系列綁架、搶劫小姐案中,犯罪分子先後作案20餘件,只有1個被害者向公安機關報了案,但隱瞞了性交易的事實,謊稱遭人飛車搶奪。一個保護女性性工作者的網站曾對北京的幾十名『小姐』進行調查,其中只有不到1/5的人表示被傷害後可能報案。『"小姐"遭到不法侵害,理論上應尋求警察的幫助;另一方面,警察又對她們所從事的性工作進行查處。』趙軍說,『這是矛盾的。』
英仔聽從了園園的建議,無奈地把捂著臉的手放了下來。一道傷口在她左臉上蜿蜒,皮肉裂開。而園園的脖子上同樣有一條傷疤,大約15厘米長,在昏黃的路燈下仍然顯眼。那也是一次交易後,她遭到搶劫並割喉,險些喪命。
受傷的英仔沒有選擇醫院,『如果縫了針,就破相了』。再說,她也不願意忍受醫生的冷眼。她回到住處休整——最開始來東莞時,她住在壩頭橋頭一家很簡陋的招待所,也就是『10元店』。最初來東莞的『小姐』大多會選擇這樣的住地,而當穩定下來後,就選擇在城中村群居。客人——『小姐』——給『小姐』提供衣食住行的人,盤活了中國的地下經濟。
10平米房間的簡陋可想而知,但破舊的被子被英仔疊得很整齊。小旅館也是容易發生交易的地方,但同樣充滿危險。沒有攝像頭的監控,讓很多『爛仔』為所欲為。
休整4天後,2008年3月21日晚,英仔再次出現在南城運河加油站。『實在沒錢過日子了,只有復工。』她喃喃自語,抱怨每天住在『10元店』裡開銷太大。哪怕是炒碗面也要花去4塊錢。
刀傷差不多愈合了,旁邊還有少許血跡,但傷疤十分明顯。『不小心碰到傷口,或者洗臉時不小心碰了水,都會很疼。』英仔說。
大多數站街女都有著各種各樣傷疤。『我們抓住過幾個站街女,她們身上傷痕累累,連屁股上都被煙頭燙過。』一個經常在這裡執勤的治安隊員說。學者趙軍在對近百名女性性工作進行訪談後發現,很多人都有在從業過程中遭到搶劫後虐待的經歷。其中最典型的是在深圳,兩名『小姐』在出臺時遭遇搶劫,之後臉上被刺青『妓女一號』。
然而,東莞運河邊的治安員並不同情她們。『這些人就得狠狠地打!』一位治安隊員說。因為南城公安分局下了死命令,要從嚴整治運河一帶的站街女。為此,治安隊員兩班倒,以凌晨12點為交接時間,不間斷巡查。4月6日凌晨,《中國新聞周刊》撰稿人目擊了他們毒打『小姐』的一幕。『你們這種賤人??』4個治安員用警棍狠狠抽一個自稱阿紅的女孩,『我就打你了,有本事跳河去?!』
『這就是現實,你必須接受。』英仔說。又一輛載著危險和金錢的白色面包車開了過來,她上車了。
3月26日凌晨,《中國新聞周刊》撰稿人再次見到了英仔。她靠在沙發上,一言不語,只是嘆息,間或用手撫摸一下臉上的傷疤。
『我要離開了,去廣州賣涼粉。』她的聲音很小,『雖然掙錢不多,但好歹能夠堂堂正正活著。』
起因是在3月22日晚上11點,她在交易時又遭遇了搶劫,並被兩人輪奸。『我身上不到20塊的現金,裝有換洗衣服、化妝品以及證件的行李都被搶走了。他們還翻出了一張農行卡。』英仔說,『當時,一條大約兩米長的鐵絲勒住我的脖子,逼我說出密碼。2000元就這樣沒了,那是我那兩個小孩的學費。』
困境中,只有孩子是她的希望。1995年,英仔從貴州遠嫁廣東省五華縣,7年後生下了這對雙胞胎。『我們曾經很有錢,家裡開了一個養豬場,存款最多的時候有97萬元。』英仔說,『但當我去湖南婆家看孩子的時候,老公在一家大型賭場輸光了所有的錢。』
此後的她在深圳打拼,已經做到了一個企業的管理位置。又是因為丈夫的賭博,讓她挪用25萬公款。她被開除後,在東莞後街開了個大排檔,但因生意冷落而停業。
『離婚後,孩子給了他們的爸爸。每月,我要寄400元回家。』英仔苦笑說。而在抬頭時,她脖子上就會露出一道鐵青的印痕——鐵絲留下的痕跡,再加少許的紅腫。
園園對英仔『上岸』的想法感到吃驚。『她以前當過白領,目前還沒完全適應。』這個有10年經驗的性工作者說,『她被搶是因為經驗不足。但這兩次經歷後,被搶的概率就會小些。』
『其實每個月我都會遇到搶劫,只是沒有她損失那麼大。』園園說很少帶錢出門,就算帶也都在20塊錢以下。即使這樣,還是有人過來搶劫——搶她們幾乎沒有任何風險,哪怕將她們殺死。
為逃避這種恐懼生活,她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開始吸毒。從開始的白粉,再到靜脈注射,這讓她們更是體無完膚。『有些姐妹因為吸毒過量,就那樣走了。』園園說。為籌集毒資,她們鋌而走險的一次次走向運河加油站??
『每當警車在附近出現時,雖然知道他們又來驅趕我們了,但還是很安心。』一個叫『春林』的性工作者說,『畢竟,警車可以震住想傷害我們的人。真希望有一個穿著警服的親人或者朋友,那些人就不敢欺負我們了。可惜警察不能給我們做保護傘,否則就算交保護費也值。』(文中英仔為真名,但為保護當事人隱私,將其姓氏隱去)
本刊特約撰稿/成曦
本刊記者/陳曉舒(發自廣東東莞、廣州) (責任編輯:車東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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