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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特約記者 王騫 北京 上海 江蘇 報道 秦斌 攝 |
藥害後遺癥-食品藥品安全處於風險高發期
『我國的食品藥品安全正處於高風險的高發期。』多位醫藥專家也曾明確撰述,藥品問題曾出,源於藥品行業監管的混亂。
溫堯嫉妒別人的腿,長的、短的、瘦弱的、結實的、走得快的、走得慢的。
每天夜半關上電視後,這些腿所做的每一件事就在他腦海中閃回:聚會、旅行、和女孩約會……甚至是讓人生厭的上班。每一幕閃回都在入睡時分噬咬著他。
『為什麼我不能?為什麼我沒有?為什麼不是我?』徹夜難眠的胡思亂想中,這個24歲的大學生嫉妒別人的人生——即使那些人生平凡、瑣碎,那些人生也依舊有未來。
他自己的未來,無從想象。
九個月前,一支售價1.83元、僅有黃霉素眼藥水瓶大小的黃色藥水被醫生通過脊柱注入他體內。
兩周後,他的小腿肌肉迅速萎縮,腿骨的形狀清晰可見;他的大腿和臀部,大部分肌肉消失了,如果不是整天坐在布質的輪椅座上,臀部突出的骨頭,會磨破皮膚;他的腳趾頭一點都不聽使喚,兩只腳掌向下垂,幾乎和小腿成一直線;溫度過高的理療儀燙傷了他的腿,眼看著皮膚慢慢變成深紅色,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最重要的是,他無法直立行走。
這支廉價的小藥水名叫甲氨蝶呤,由上海醫藥(集團)有限公司華聯制藥廠(簡稱上海華聯藥廠)生產,專用於治療白血病、各類癌癥。在血液科醫生眼中,這種藥物在人類與癌癥60年的抗爭史中功不可沒。
溫堯身上的異象,源自甲氨蝶呤在生產過程中受到的污染。截至2007年10月,全國有193名癌癥患者受到了相同或相似的藥物損害。他們中有大學生、軍人、官員、醫生,有3歲的兒童,也有年近八旬的老人。
2008年4月,部分受害者在和上海華聯藥廠多次談判後,因無法接受對方的賠償方案,決定起訴。
異象
輪椅、家、醫院、病床,溫堯的世界如今靜止於這幾個空間。2007年7月,他的不幸從上海長海醫院啟程。
2007年7月7日,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簡稱藥監局)宣布,暫停銷售使用上海華聯藥廠生產的兩批注射用甲氨蝶呤。他們接到藥品不良反應中心報告稱,廣西和上海有3家醫院的部分白血病患兒,使用了這兩批藥物後均出現下肢疼痛、乏力、進而行走困難等癥狀。
在溫堯的父親看到這條新聞的前一天,長海醫院剛給溫堯注射完甲氨蝶呤。三天後,他即將接受造血乾細胞移植手術。若手術成功,他可以擺脫幾個月一次的化療,過上完全正常的生活。
第二天上午的電視新聞,播報了藥監局的公告。『這事不會輪到你頭上。』父親特意安慰了兒子一句。下午,醫生找到了他母親。
當這批甲氨蝶呤對溫堯造成的損害一一顯露時,上海交通大學附屬兒童醫院裡5歲的張慶東,上海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裡9歲的陳帆、3歲的於靜儀、14歲的丁佳斌,北京解放軍307醫院裡26歲的苗浴光、19歲的周雪,北京道培醫院裡33歲的吳志軍,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裡23歲的劉亞明、56歲的王美英……也先後出現了類似癥狀,廣西、安徽、河南、河北等地出現了大批受害者。
部分醫院請來了業內一流的神經科專家,給病人做了核磁共振和肌電圖檢查。檢查結果顯示,部分病人的腿部肌力只有0至1級(正常人的肌力為5級),『這個結果意味著他們幾近癱瘓。』一位醫生說。
『下肢疼痛、行走困難』,官方媒體公布的信息讓溫堯憤憤不平。『行走困難』和肌肉萎縮、無法站立、行走、大小便失禁之間,差之千裡。躺在病床上,他用手機寫下『甲氨蝶呤受害真相』的文章,試圖通過網絡發布,以更正新聞裡過於輕描淡寫的表述。
在藥監局、衛生部查明真相前,生產甲氨蝶呤已有30多年歷史的上海華聯藥廠始終以『藥品不良反應』指稱發生的一切。上藥集團的網站上,眾多參與甲氨蝶呤產品研發的專家表示,甲氨蝶呤本身的毒性高於諸多常用抗癌藥,曾因成本和毒副作用等原因一度停產,希望『實事求是地認識這個產品』。
甲氨蝶呤說明書上列出來的毒副作用包括:嘔吐、肝功能損害、頭暈等。但溫堯身上出現的癥狀,顯然遠遠超出了上述反應。
延續中的藥害
2007年8月。溫堯的病情尚未查明,滬上血液科最為出名的瑞金醫院內,一批病人因為注射了上海華聯藥廠的另一種抗癌藥物——阿糖胞?,也出現了相同的異象。
20歲的葉雯,M3型白血病(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可治愈)患者。和溫堯一樣,葉雯的大學學業因生病而暫停,但在接受治療後,她已返回南昌大學上完了一整年的課。主修臨床醫學的她,在熬過絕癥威脅後,對成為一名醫生有著額外強烈的渴望。
7月末,她回到瑞金醫院接受例行檢查,並注射了一支阿糖胞?。
上樓梯抬腿艱難、走路會突然摔跤,隨後幾天,這些癥狀逐漸出現。8月初,當她最後一次給自己洗澡時,膝蓋突然無力,整個人摔倒在地。她試圖爬出浴室,卻絲毫無法移動。等她被母親發現時,她已經被困整整三個小時。這個夏天的黃昏,他們一家被突然顯現的噩兆,嚇得抱頭痛哭。
2007年9月14日,衛生部、藥監局聯合專家組經過兩個月的調查,纔找到這些異象的部分原因:上海華聯藥廠生產的部分批次的甲氨蝶呤和阿糖胞?中,不知何故混入了微量的硫酸長春新鹼——一種僅能通過靜脈注射的抗癌藥物。當這兩種被污染的藥物通過脊柱進入病人體內後,會導致病人的脊髓神經根發生病變。在調查期間,華聯藥廠有關負責人還有組織地隱瞞了違規生產的事實。
上海華聯藥廠的相關車間隨即被停產,上海市公安局至今仍在調查硫酸長春新鹼混入藥物的原因。
在過去的幾年裡,類似的藥品安全事件已經發生了多起。如衛生部副部長邵明立所言,『我國的食品藥品安全正處於風險的高發期。』多位醫藥專家也曾明確撰述,藥品問題層出,源於藥品行業監管的混亂。但和早前發生的齊齊哈爾假藥事件、安徽『欣弗』事件一樣,事隔幾個月後,甲氨蝶呤污染事件的受害者,也逐漸從公眾視野中淡退。
對眾多病人和他們的家屬來說,要想獲得更多的有效信息,也幾乎沒有途徑。從去年夏天到冬天,病人家屬們走訪了衛生部、藥監局、各地政府信訪辦,國家信訪局,希望了解這起藥物污染事件更詳細的情況:什麼樣的救治方案能改善病人的損傷,藥物損傷能否被徹底治愈,受害者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賠償,誰必須為此承擔過錯……沒有人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他們希望獲得社會關注的努力,同樣是徒勞的。一位病人家屬給電視臺各欄目組打電話述說病情,電話那頭都很客氣,卻沒有任何回音;她公布在bbs上的帖子,也被刪得一乾二淨。
溫堯的努力,失敗得更乾脆。他花了一個晚上寫下的那篇述說受害者遭遇的文章,還沒貼上網站就被阻攔了。『審查無法通過。』手機屏幕上一次次閃爍著這樣的字眼,讓這個自詡精通一切電腦問題的男孩第一次發現,即使在虛擬世界裡,仍有些邊界不可逾越。
脆弱的尊嚴
當然,在有些事上,溫堯對自己的發言權毫不讓步。
比如拒絕接受針灸治療。
藥物污染問題被公布後,長海醫院和上海其他幾家醫院一樣,為病人們制定了針灸、按摩、中藥等治療方案。溫堯在接受了一個月的針灸後,拒絕繼續。
他的母親,一位瘦削的中年婦女,清楚地知道兒子拒絕接受治療的原因。針灸治療得去門診部,距離病房有幾分鍾的路程,溫堯受到藥物損傷後,大小便失禁,坐在輪椅上出行時,稍遇顛簸,尿液就會流出弄髒褲子。至少有一次,當他躺在門診部的病床上、腿上紮滿金針時,糞便突然大量湧出,讓母親和醫生們忙亂了好一陣子。
受傷前,從2004年末罹患淋巴瘤的他,尚能在接受化療的間隙,和朋友們聚餐、唱歌、打籃球,假裝自己不是癌癥患者。現在,他再也偽裝不了了。他竭力維持的尊嚴,也蕩然無存。
他長久地保持沈默,不和病友聊天,也不理會母親。一個清晨,母親希望他能繼續接受治療,他以吼叫回應這個請求,然後突然號啕了起來,響亮的哭聲引來了一屋子的護士。
沈默和怒火的交替爆發,在母親眼裡,已是溫堯的常態,從前那個開朗的、能說能鬧的孩子不見了。
比溫堯小了整整十歲的小丁,同樣試圖以偽裝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甲氨蝶呤的損傷在他身上出現後,他無法行走、下肢無知覺的病狀至今沒有明顯改善。但小丁沒和任何同學提起自己的病情,當同學通過網絡問候他時,他總說一切都好。
但一切並非都好。2007年10月他被父親接回家住後,每兩周要去上海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看白血病門診,住在上海西南郊區的他,每次出行,得在公交車上花5至6個小時。父親先用輪椅把他推到公交車站,然後再背著他上車。
一次,一輛公交車拒絕讓他們上車,售票員的理由是:『這個孩子不正常。』
如果不是小丁在輪椅上哭了出來,父親幾乎要衝上去揮上幾拳。
維權
2007年10月,藥害發生3個月。
上海華聯藥廠委托的律師們,前往各家醫院,和受害者們商談賠償事宜。
藥廠願支付的賠償金最高不超過70萬,費用中包括已產生的醫療費、後續康復費用、殘疾賠償金等因藥害產生的全部損失。部分受害者在等待賠償時中途病亡,律師給出的賠償金即時減半。
『這個數額低於不少受害者認為應得的賠償。』部分受害者委托的律師、曾有多年從醫經歷的陳北元表示。
談判從一開始就出現了衝突。多位曾住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受害者說,藥廠委托的律師第一次到醫院,給受害者或家屬召開會議時,曾公開表示:『賠償金就這些,你們願意來談,就自己來找我,我是不會再來找你們的。』
『這樣的賠償方案,這樣傲慢的態度,無法讓我們感覺到上海華聯藥廠——造成這些巨大損傷的責任方,有絲毫內疚之心。』一位至今仍住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受害者說,他拒絕和這樣的律師協商。
藥廠律師提供的《和解協議書》,也讓部分受害者不滿。協議書上寫有『保密義務、禁止反悔』條款,要求受害者在接受賠償後,不再追求上海華聯藥廠的任何責任,並且不能向他人透露協議書裡的任何內容,若違約,需承擔違約責任。一位在司法系統工作的受害者家屬,當著律師的面撕毀了協議書。
訴訟是受害者們最後的選擇。但這同樣無法避免因患者中途死亡,賠償金數額大幅下降的風險。陳北元曾代理齊齊哈爾假藥事件受害者索賠案,案件的一審從去2007年3月開始,至今還未有結果,唯一的幸存者任貞朝在一審中途死亡,索賠金額由600萬立刻下降至119萬。
在談判開始前,北京的受害者家屬老周,聯系上了北京40多名受害者,隨後又通過朋友在上海找到了50多名病友。『我希望受害者們能聯合起來索賠。』老周說。但當藥廠律師出現在醫院後,每個人的選擇多少有些不同。
溫堯最好的朋友,29歲的白血病患者小陳,第一時間接受了賠償。『他病情不穩定,怕父母拿到的賠償金太少。』溫堯說。
溫堯的父親一開始也拒絕這樣的賠償,『兒子也許需要終身護理。』他說。
但溫堯願意。他只想迅速避開這個世界,回到家,躲起來。
他的意願得到了滿足,聖誕節前幾天,父子倆在那份寫有『保密義務、禁止反悔』條款的《和解協議書》上簽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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