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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猝不及防的災難,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救援,一個被廢墟埋葬的縣城。大災大難後面,顯示的是復雜的人心與人性。
聲音在消失
兩個男孩被壓在北川中學的廢墟的同一個空隙裡,一個消極地等待著,另一個則不斷鼓動人們先救他。『先救我吧,叔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說,『我以後一定考軍校。』
死亡的氣味是在5月15日下午開始在北川縣城裡彌漫開來的。那是一種甜、臭和焦糊的味道。地震在北川為害最烈,由於缺少屍袋,仍有大量遺體被擺放在街道上廢墟的空隙間等待處理。廢墟下面可能仍埋有上萬人之多,而且正在不斷死去。幾千名軍警和消防隊員已經又餓又累。傍晚,成都軍區某集團軍坦克團的士兵們在河邊廣場上集結,開始吃這一天的第一頓飯:火腿腸,瓶裝水。他們置身於真實的災難現場,克制著挫敗感。一個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士兵說:『這裡有好事,也有壞事。』這句概括在此後被一再驗證,直到5月19日哀悼日的下午。
北川縣城處在一個幾乎封閉的山谷之中,救援所需的人力、機械和物資都必須通過南方的山口進入。至15日下午,山口公路仍未打通,而官兵們修建的一條臨時通道又在當日上午被山體滑坡阻塞,旁邊樹林中的『之』字形的小道也一度無法通行,士兵們只能用繩子把入城者吊下山坡。不斷有躺在擔架上的傷者被抬出。
解放軍戰士們再現了他們的優良傳統,背著白發蒼蒼的老人爬上泥濘的山坡。在大片的灰白色的廢墟間,士兵們列隊行進,稍長的隊伍就有旗手引路。
地震瞬間發生的一切都固化了。在禹龍乾道上,時間停滯在一家三口騎著摩托車出城的時刻,他們被滾石打死。一輛桑塔納汽車正在過橋,橋塌了,它保持著最初跌落在河床上的樣子。大多數樓房倒塌了,甚至粉碎了,到處都是背包大小的瓦礫。沒倒塌的樓房以怪異的角度矗立著,樓頂上的廣告牌上標示著『距奧運會開幕還有88天』。汽車大小的石頭衝進了居民樓。
在山口外,人們更多地獲知北川創造了多少奇跡,並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裡的一切是多麼艱難。事實上大多數尋親者得不到回音,大多數救援也只能以失敗告終。15日,尋找親人的隊伍絡繹不絕,可是從老城到新城,很少有人得償所願。來自德陽的6個建築工人呆在一處居民區,他們中的一個在曾經是榮生酒店的廢墟下面呼喊,可是沒有人應答。尋找妹妹的劉曉琳同樣無功而返。前一天她曾聽到呼救聲,呼救者在一幢還有形狀的樓裡告訴她這個樓是華星超市,『快救救我。』當天,這個呼救聲一直在傳出,可是一個晚上過去,聲音消失了。
6個建築工人不再呼叫,但也不離開。他們站立在倒塌的樓房上,可以從一個瀝青屋頂跳到另一個瀝青屋頂。在他們頭頂10米處,赫然掛著一具男屍,好像跳水似的把上半身直插進廢墟。
次日中午,趙劍平也在呼救。幾個尋親者發現了他,立刻高喊:『這裡有活人!』可是沈陽消防救援隊不能確定他的方位。僅僅兩個小時後,尋親者們再次呼叫趙劍平,已經沒有了應答。需要救援的目標太多了,呼救者必須抓住救援者靠近的很短的時間。當宜興消防隊員從一個地方下撤時,尋親者們憤怒地質問:『你們又要換防?』消防隊員們回答說,山上發現了幸存者。
消防隊員是專業的救援者。相比之下,『解放軍和武警戰士既缺乏專業救援培訓,也沒有專業器械。』武警某部的一位參謀說,『我們沒有工具救不出人,看著人死去,心裡很難受。』他們更多地承擔了轉運傷員、掩埋屍體和搜尋幸存者的任務,每當發現生命跡象,往往要去請消防隊處置。
即便在北川中學的救援行動剛剛開始之時,淺埋傷員很多,救援還相當有成效——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學員們一天之內就抬出了87具屍體,救出了31個活人——救援隊伍就已經深感沒有大型設備和專業技能的痛苦。
從13日早晨8時開始,武警戰士們援救一個半邊身體被壓住的男生,當時他甚至可以伸出右臂接受點滴。縣城內僅有2輛起吊設備,先後調來,始終無法吊起壓在他身上的重物。當地施工人員猜測,孩子是被支橕整個教學樓的最重的那根十字梁壓住了。下午開始下雨,男孩的母親站在廢墟上,給兒子橕著傘。另一個男孩被卡住了,多次營救不成之後,他主動要求截肢逃生。可是醫生們沒有必要的藥物和設備,無法實施手術。下午,男孩開始休克,伏下頭和雙臂,在武警戰士們面前死掉了。
晚上7時,醫生診斷說,第一個男孩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救援宣告放棄。他的母親坐在那兒,扔掉了傘。『也沒哭,就是坐在那,看著她兒子。』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賀一民大校說。倒是該部隊的何政委受不了,哭了。
救援者們在廢墟下看到了人們的截然不同的反應。兩個男孩被壓在北川中學的廢墟的同一個空隙裡,一個消極地等待著,另一個則不斷鼓動人們先救他。『先救我吧,叔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說,『我以後一定考軍校。』當他弄清楚站在外面的是武警之後,他改口說:『我以後考警校。』
這個男孩得救了。可是這是第一天的故事,卻不是第三天的。當這支部隊救出第一個孩子時,所有人都使勁鼓掌,非常激動,可是死傷枕籍的場面在其後幾天中不斷削弱著他們的敏感。悲劇太多了。13日,他們救出來的人因醫療隊跟不上,傷者就那麼躺在街上逐漸死去了。
『開始時看得心疼,現在麻木了。』士兵們說。疲勞也是一個嚴重問題。他們對自己的安危的關注也在下降。第一天,餘震時每個人都會跑開,到了第三天,『震就震吧,也不跑,太累了。』
15日入夜後,部隊撤離到城外的營地。發電機仍然不能運進山口,夜裡無法救援,只有少數幾支消防隊留下來,憑借手電筒光繼續工作。圓月當空,滿城漆黑。這是72小時生命時間窗關閉後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