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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不想活命。
幸存的想活,但那意味著他們必須捨棄家鄉。此時山中道路盡毀,通訊也只能靠吼,北川縣大山裡的災民們突然之間回歸蠻荒,在這2800多平方公裡的山海中,他們的存在甚至不如野獸堅挺。
他們不知所措。山中絕大部分水源受到地震污染,渾濁不清的泉水表明,家鄉無法久留。但怎麼走,去哪裡?這樣的抉擇幾乎同時擺在大山之中互相隔絕的278個孤島般的鄉村面前。
去哪裡尋找活的希望?翻出大山,離開險地,到平原地帶去,到北川縣上去,到綿陽市裡去。那裡會有水和食物,而不會有塌方和泥石流。在那裡,他們會再次回歸人類的社會。
北川縣,山地面積佔98.8%。幾條縣級公路從縣城出發,溝通著群山之中的20個鄉鎮。
不幸的是,這些總裡程超過670公裡的道路與北川縣城一道被肆虐的地震摧毀殆盡。而資料顯示,深山之中,該縣人口已經超過16萬。
一場浩大的自發性遷徙在深山中開始了。
跋涉者,逃難人
17日上午,語文教師文黎黎又走到了一座高山下。
自從逃出深山中的白坭鄉以來,這樣的大山文黎黎已經不是第一次攀爬了。雖然生在山區,長在山區,但自從懂事以來,縣級公路就已經通達了她的家鄉。當她長大成為教師,她還是沒法向自己的學生解釋,為什麼會有人類生存在自然環境惡劣如斯的高山峽谷之中。
帶路的頭人是在白坭鄉偶遇的一個伐木人,文黎黎並不知道他的姓名,就像同路的另外十幾個村民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一樣。如今,帶頭的就是帶頭的,押尾的就是押尾的,一切已分工確定,溝通則依靠前後之間的吼叫來進行。這個由一個伐木人、一個女教師、一眾村民和被蒙上眼睛的孩子組成的隊伍緩緩地行進著。
帶頭的伐木人說他在這片林區砍過木頭,稍微記得一點路。在白坭鄉組隊時,他成了這個團隊的核心,認路這項技能讓他得到了所有人的擁護。沒人質疑他,因為大家都知道向外走總比坐以待斃強。
17日中午,距離文黎黎逃出白坭鄉已經6個小時,她還是沒能知道自己的家鄉——相鄰的漩坪鄉怎麼樣了,父母如何,親友如何,甚至不知道腳下這條路會通向何方。
手中的礦泉水已經喝到最後一瓶,文黎黎發現,在這裡人只能隨著山勢而動,且他們無可選擇地走上了一條比較遠的彎路。
這裡除了他們一隊人外,一個人影都沒有。
此時此刻,5公裡之外的一座山頂上。文黎黎的父親文勇拖著75歲的老父親文興貴爬上了一座兩千多米高的山梁。
如果天氣好的話,5公裡外的雙方或許能夠看到彼此山上影影綽綽的人影,而此時一家人只是並行於兩條山脈之上而互不知曉。
文勇不知道在白坭鄉教書的女兒是死是活。他顧不上想,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75歲的老爹和68歲的老娘護下山去,而東邊山下的文黎黎更不知道她的父母、祖父母在西邊的山上已經蹣跚了10個小時。
和其他災民一樣,文勇手裡沒有地圖或是指南針,走路全憑感覺和跟隨別人。他默默地計算著,他們一家已經翻過了4座大山,佛泉山、五指山、金子山、後背山,前面再有一段距離就是蓋頭山。如果他們能活著爬下那座一千多米高的山,他們就有可能得救。流傳在一路上災民口中的訊息表明,蓋頭山下的擂鼓鎮就有傳說中政府的救援車駐紮。
一路之上數裡長的災民惟一的目標就是那裡。他們知道,政府會救他們,但首先,他們必須找到政府纔行。
此時,前後綿延幾裡長的災民隊伍中,開始流傳一則有關北川縣城的驚人傳言。
很明顯,遙遠的深山之中,人們並不知道北川縣城的覆滅,北川縣城仍然是山裡人的目標之一。同樣的,深山外面的人更無從得知大山裡面人們的死活。
5月15日,地震過後3天,在北川縣城展開救援的軍人發現從北面山上零星出現向下攀爬的居民,他們明顯不是北川縣城的市民,因為他們也被縣城的慘狀嚇呆了,有人哭出聲來。這些人告訴軍人,幽深的山裡面還有20個鄉等待救援,最遠的一個鄉甚至直線距離都超過100公裡。
山裡面斷水、斷電、斷路、斷通訊,橕不了太久了。
武警成都指揮學院以及成都軍區隨即各自派遣偵察分隊冒險進入山中,但無路可走的現狀讓手持軍用地圖、指南針的軍人們也無計可施,軍人只能翻山越嶺一個村一個村走過去,搜尋村莊的任務進展緩慢。
家在100米深的水下
三天前,文勇一家以及幾裡長的災民隊伍所選擇的道路已經有災民走過,而且他們最終真的看到了救援車和水。這也是支橕後繼而來的災民的主要精神動力。
家住漩坪鄉政府附近的文清華是最早走上這條路,並因此走出大山獲救的災民之一。
篤信佛祖的文清華知道,從漩坪鄉石龍廟開始的這條路,會通往佛坪山上的另一座寺廟,並最終通向山外。這條路平時是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往來於兩座寺廟之間的必經之路。按照這裡的風俗,取道山間險惡的道路前往外鄉某座不知名的廟宇,是為了向佛祖顯示自己的虔誠。
走在這條路上的文清華認為這一定是她的救命之路,她說她一路上都在口誦菩薩保佑,保佑她自己以及周圍的災民不會從巴掌寬的山路上摔下去。
從漩坪鄉逃出來的災民一路上哭哭啼啼,沒有人願意回頭再看漩坪一眼。路上其他鄉的災民也知趣地不去詢問。大多數人都知道,漩坪鄉政府所在的石龍村已經徹底消失了,消失在大約100米深的水下。
漩坪成了災民中人盡皆知的『北川亞特蘭提斯』。
地震當天一早還到山上打菜籽的文清華顯然無法預知:3天後,她的家會成為水下都市的一部分。
當中午12時左右天空突然變黑時,她仍然覺得這可能僅是一場大暴雨。這在這個山坳裡的鄉非常常見,人們只不過需要躲回屋裡就可以了。
這一天,在文清華家附近開五金店的女老板餘志瓊正在驅車從綿陽返回並剛剛駛過北川縣城的路上,災難和她的運氣也同時降臨了。『我看到瓦片在飛,還沒明白過來,我和司機都感覺車突然隨著地面下沈,非常快。』餘志瓊幸運躲過了車前車後的泥石流和塌方,幾十米的路段只有她的貨車所在位置沒有被掩埋。當她放棄貨車回到北川縣城時,這個縣城已經不存在了。『到處都是喊救命的人,我沒看到完整的樓。』
文清華和餘志瓊能僥幸脫生,但她們的家所在的漩坪鄉已經在劫難逃。
地震發生時,一個位於漩坪鄉與北川縣城中間的村莊的村民鄧興貴親眼看到,峽谷兩側的山崩塌了,堵塞了峽谷河道,甚至掩埋了峽谷盡頭的苦竹壩電站大壩,流經上游漩坪鄉的湔河在這裡被堵死了。『本來沒有什麼水,瞬間那個水就昇起來2米高,也不知道那是水還是泥或是沙,就看到一個平時承包這個水庫撈沙子的人被卷了進去,怎麼游都上不來,死了。』
據鄧興貴目測,塌下來的山體至少有300米高,而苦竹壩大壩不過是個二三十米高的小壩。隨後,被堵住的湔河水位慢慢昇高起來。而一旦垮塌的山體承受不住從上游漩坪來的越來越多的水而決口,『第一個完的就是我們村。那下游北川縣城也會完了』。
村民們顧不上知會上游的漩坪鄉,開始全村的逃亡。下游的村莊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災民開始湧出。
向鄉領導請示
13日一早,白溪村村委會主任楊順興和書記朱雲聰試圖前往漩坪鄉政府,請示鄉上領導的指示。
這兩個村莊處於漩坪鄉上游,所以仍不知道下游的危急。
路上,楊順興和朱雲聰商量著如果到了鄉政府,碰見哪個領導『就和哪個領導匯報』,請示領導能不能把人從山上的村莊裡撤到沒受災的村。『一切聽領導指示,總不能讓村民還在山上呆著等死。』
楊順興這個連任三屆的村委主任已經在任上7年。而地震之後,他自己跑到村裡各個大隊去巡查,所有婆娘都哭著過來拉他,問他咋辦,『沒法過了。』他心裡的想法是先把村裡人帶到一個山不裂、下雨不會滑坡的地方安置下來,再看看鄉裡能不能幫幫忙。
很快,讓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情況出現了,通往漩坪鄉政府的一座橋被倒下來的山體堵死了,二百多米高,楊順興和書記朱雲聰根本爬不上去,『怕不是裡面出事了吧』。
楊順興不知道,經常和他一起在鄉裡開會的春芽村書記侯雲泉、村長王永安這時正從另一條路冒險摸進漩坪鄉,此時是13日早8時左右,他們甚至幸運地見到了正在組織人員物資轉移的鄉常委書記張康奇。張康奇指示他們盡快撤到安全地帶待命,但沒跟他們說是否要撤出大山。
侯雲泉和王永安隨即領命返回春芽村,而他們此後再也沒能進入漩坪鄉。擺在這兩個村面前的問題是,他們要自己抉擇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這是這座大山中目前已知的基層行政體系仍在勉力運行的事例。這兩個村的村官並沒有擅離自己的崗位,這讓很多鄰近鄉村的災民們稱贊不已。
幸運的是,兩個村的村官都得到了外界的訊息。
14日,白溪村後山谷對面山上的燈包村有人喊話,找楊順興,原來是燈包村的村長劉尹賢。楊順興記得經常會在鄉上的會議中見到劉尹賢,二人還在一塊吃過飯。
劉尹賢告訴楊順興,解放軍已經找到了他們村,讓他們盡快轉移出山,問楊順興要不要一起走。
楊順興後來稱,他隨即將村裡所有人分成兩隊,分別由他和書記帶隊,翌日全村開始轉移,只留下了4個90歲以上的老人和一個殘疾人,並每人配置了一個青壯年留守看護。
春芽村也幾乎同時幸運地得到了外界的訊息,該村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冒險潛回深山,帶回了外界的情況,書記侯雲泉決定馬上把村中所有人包括老弱病殘都轉移出去,他們選擇了一條和白溪村不同的路,而這條路他們竟走了三天,總共31個小時。
白溪村、燈包村、春芽村幾乎在同一天開拔轉移,他們成了災民隊伍中不多的整村有組織轉移的隊伍。
而很快,他們的隊伍銜接上了綿延數裡的災民流,他們也聽到了那個有關北川縣城的傳言。
水面上露一個屋頂
禹裡鄉的村民羅志銀(音)顯然選擇了一條並不好走的路。
16日一早,帶著老婆和小女兒的他打算先繞道漩坪直插北川,他知道漩坪鄉是距離北川縣城最近的一個鄉,他要趕時間去找人——他的大女兒在北川中學讀高中。
中午時分,羅志銀一家終於爬到了漩坪鄉外面的山梁上,那裡已經沒有路了。『嚇我一跳,漩坪鄉已經沒了,就剩下他們鄉政府那個7層樓還在水面上露一個屋頂。大自然太厲害了。』
事實上,羅志銀說錯了。露在水面上的並不是漩坪鄉政府的7層宿捨樓,而是僅有三層卻因地勢高突出水面的漩坪鄉小學。那個屋頂像一塊木板一樣漂在水面上。『從河床到鄉小學樓頂,至少有100米的落差。』張家壩村的村民金朝傑就住在那條河的邊上。
按照住在漩坪鄉政府旁邊新街上的文勇記錄,地震後,湔江就已經漲了2米高的水,當天晚上就達到了5米,13日一早水位已經達到50米,文勇的家已經被淹了。
早就逃到綿陽的五金店女老板餘志瓊的店面是最先被淹沒的一批漩坪鄉店鋪,因為地勢低,很快就沈沒在幾米深的水下,人群開始騷動,之前的宿營地已經有危險,鄉黨委書記張康奇等開始動員人力物力向十裡村方向轉移,海拔780米以上被證明是安全的。
14日,當人們開始大批轉移時,文勇一家還能看到地勢最高的鄉小學。此時的漩坪鄉災民開始大批翻山而去,他們知道大禍已不可避免。
16日一早,當文勇一家最終被迫逃難時,鄉小學已然被淹沒水下,只剩下一點點樓體露出水面。『你知道在阿壩州孟縣,有個叫做疊溪海子的地方嗎?那就是古代一個被淹沒的城市,天氣好時,你就能看到水面以下的建築。』文清華的兒子李龍說,『現在我們家也是這樣了。』
『胡說,肯定是謠言』
『胡說,肯定是謠言。』村民母向賢(音)根本不相信流傳在災民隊伍中的那則傳言。
傳言繪聲繪色地說:北川縣城被夷為平地,縣領導金大中集合活著的人到縣城茅壩中學,一清點人數,就來了七八百人。
『北川縣城怎麼可能沒有了呢。』很多災民一邊走一邊嘀咕。沒人敢完全相信北川縣城玉石俱焚的傳言。
很快,又有一個傳言在災民隊伍中蔓延,『漩坪的水開始向周圍漫了,還有兩裡路就到治城了。』這則傳聞甚至得到不少治城地區災民的證實。
二貫口村的二十多個村民也在災民的隊伍當中,他們也聽到了這些傳言。這些二貫口村村民是16日5時上路的,他們每人都帶著一塊紅布單,在災民隊伍中很顯眼。每當有飛機飛過,他們就使勁揮舞紅布,但沒有飛機停下來,他們只能默默走著。
二貫口村的村民們都非常佩服白溪村和春芽村的村乾部,而對自己村的村乾部表示不滿,『他們比我們跑得都快,村書仁定福自己去北川找女兒去了。』村民們認為他沒有起到帶領大家逃難的職責,據稱,在逃命的路上,村民們還碰上了書記,『書記只是對我們笑笑,連話都沒說。』他們甚至也對村委會主任表示不滿,認為村任會主任是為了個人私利纔不讓大家逃難,『我們家家都欠他家小賣部的錢。』
災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自發組隊逃命,類似白溪村和春芽村這樣的例子並不多。
二貫口村村民楊治平,不停地把背簍裡的食物扔掉,他實在背不動了。他還在想念家裡的兩只看門狗和一大群牲畜。為了逃命,全村大開牲圈,讓所有牲畜自己逃命,還把飼料、糧食都扔在空地上,希望這些牲畜能夠自己活下來。
『我家的大雪、小雪兩條狗救了我一命,它們不停地叫,我纔出來,一地震房子就倒了,現在我反而不能帶它們逃命了。』一路上楊治平都在抹眼淚。
有人說,漩坪鄉黨委書記張康奇是條漢子,家裡死了8口還留在深山裡,『這時候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就看出來了。』
一路上,災民隊伍中總能看到走不動的老人放聲痛哭,其中有些人已經走了兩天兩夜。『那些人是從更北面的鄉下來的,走三天纔能出去。』村民龍順和說。
『我們什麼都顧不上了,只能自己逃命了。』村民任封長(音)無奈道。他說在半路上一條小狗跟過來,一直跟著他好幾裡路,到了一處懸崖那狗過不去,他記得扔給了那狗一塊臘肉。『我跟它說:「你逃命去吧」。』他回憶道。
尾聲
17日下午4時,語文老師文黎黎一隊人終於爬上了一座近3000米高的山頂。
伐木人指著下面喊:『快看,到了,下去就是鄧家,到了鄧家我們就逃出來了。』
文黎黎睜開眼睛,向下看了一眼,到處是霧,根本看不到底,『下去要2個小時,我真不想下了……』
16日傍晚,北川縣城。正在搜救幸存者的軍人發現北邊山上爬下來3個人,3人拉住解放軍問此處是不是北川,得到肯定答案後,其中一人失聲痛哭,據稱,他本來去鄉裡求援,發現漩坪被淹沒了,到了縣裡,縣城也沒了,他找了解放軍要了吃的和水,稱自己已經2天沒有吃喝。『你跟我們走吧,出去就是宿營地,你就安全了。』軍人提醒他。『我得回去給村裡報信。』他搖搖手,倒退幾步。
之後他返回了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