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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普:讓廢墟裡面的人喊話是在消耗生命
這時候講故事太不要臉了
當信息傳播成為第一要務的時候,每個具體的名字和每段具體的悲歡便被忽略了。最初的幸存者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沒有名字。
『我只是在各種慘烈嚴峻的數字中告訴你一個生還的好消息,讓你松一口氣,那個時候講故事就太不要臉了。前段時間一個電臺的做直播連線的時候,讓困在底下的人說一句話,當時我就很不高興,這是違反常識的做法。你做記者,傳遞信息是你的職責,但你讓廢墟裡面的人喊話,是在消耗他的生命。』趙普說。
『任何直播都需要前方的動態,但每一天都要有每一天的主題。』直播開始的前三天,白岩松的主題是『救命』,『我在節目中說,與其說是「抗震救災」,不如說是「抗震救命」。』
一切服從於救命,就要關注損失的情況,救援開展的能力保障,道路、信息、電……主持人跟各地連線的時候,都是問路線打通到哪,救護的方式怎麼開展。
但凡白岩松認為特別重要的信息,他都會加大頻率去說,不怕重復,比如通往汶川的西線通道打通的時候,他在半小時之內就重復了四次。
還有就是常識。
白岩松在節目休息中遇到中國神經外科專家凌鋒,凌鋒說現在節目裡最缺的是通俗易懂、能印成傳單一樣的常識。沒過多久,凌鋒編了十條救助常識順口溜:發現生命先送水,未能飲水快補液;清理口鼻頭偏側,呼吸通暢是原則;臀部肩膀往外拖,不可硬拽傷關節;傷口出血靠壓迫,夾板木棍定骨折……
接下來的直播時段,白岩松至少把這十條順口溜念了不下兩遍,制作團隊還同時把順口溜打成了字幕。
一個小時之後,前方傳來一段新聞:一個小男孩,9歲,利用學過的防震常識,讓大家往牆角跑,救了身邊6個小伙伴。
的確感人,堅決不播!
當樂劉會獲救的時候,人們沒有辦法不記住她——格子上衣、廢墟下的大眼睛,在7層樓的廢墟下面被困六十多個小時之後,她說:『我很好,大家不要為我擔心,我往前挪挪,你們就能看到我,我知道你們會來救我,我相信你們會來救我』。
拍樂劉會獲救的記者是在5月13日大雨中抵達都江堰的姬緣。對樂劉會的救援從上午10點開始,到下午3點結束,這是姬緣到災區之後親歷的最順利的一次救援。
『已經看得見樂劉會的臉了,救援隊員正在用電鋸鋸擋著她的水泥板,樂劉會的神志相當清醒。』姬緣一輩子都會記得樂劉會的聲音,『我叫樂劉會,音樂的樂——劉備的劉——集會的會。』
姬緣發現圍觀人群裡兩位婦女神情非常激動,他走過去問:這有樂劉會的親人嗎?那兩位婦女馬上圍過來,一個是她的媽媽,一個是她的姑姑。姬緣告訴她們,樂劉會沒事。樂媽媽想見女兒,姬緣說這要問救援隊,於是留下自己手機號。救援隊的醫生說,重傷的幸存者將被送往成都,輕傷留在都江堰本地的人民醫院救治,樂劉會基本毫發無損,去中醫院就可以了。姬緣讓攝像找了一輛車,跟著救援車把樂劉會的家屬送到醫院。
白岩松從15日直播裡看到樂劉會的臉一晃而過,那時屏幕上還沒有打出她的名字。白岩松馬上要求節目組的人查是誰拍回了這個女孩子的畫面,晚上他在自己主持的直播中,把樂劉會的故事用三個段落放大,樂劉會的名字用大字體打在電視屏幕上。『從15日開始,我們在直播中就開始把人放大,人要有名字,有故事。』白岩松說。
一個盲點地區,第一次有飛機來,記者跟拍直昇機去救援的場景,直昇機拉著傷員要走的時候,留在當地的輕傷員和幸存者塞給駕駛員一沓紙條,紙條上是幸存者的名字和親屬的電話。駕駛員把紙條轉交給了記者,記者打電話,旁邊攝像把他打電話的場景拍下來。『第一個電話打通的時候,沒有人不落淚。』白岩松說。可惜20個電話只通了5個。『受災後前兩天是恐懼,是慶幸,慶幸自己還活著,從今天開始,痛感來了。家沒了,親人沒了。這次地震,家庭破碎度比唐山大地震還要高,因為是在白天,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在家的在家。心理的撫慰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白岩松說。
從16日開始,救人、救命的主題漸漸向防疫、災民安置過渡——過於血腥殘酷的畫面被前方和後方自動過濾掉。
姬緣拍過一個救援場面,受難者雙腿被壓在水泥板下,血肉模糊,為了把他救出來,雙腿被鋸斷。現場拍攝的畫面傳回電視臺播出的時候,鋸腿的畫面被切走。
白岩松看到一幀畫面:50個遇難的孩子躺在操場上,他們的老師在鞠躬。『的確感人,但堅決不播!有些東西播出之後,給人的打擊確實太大了。我跟你說實話,真不是領導決定的,是我們自己決定的。』白岩松說。在他直播中,一位專家提醒觀眾,大人跟孩子一起看電視的時候要解釋,是小比例事件,地震不會總發生。這讓白岩松心有戚戚,他現在還記得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自己處於怎樣的恐懼中,半夜睡覺要把一個啤酒瓶子放在地上。
『當時大家哪有意識對一個七歲的孩子做什麼解釋,社會的進步就體現在細節上。』白岩松說。
在白岩松的議題層層鋪開的時候,央視對地震的直播進入『突發事件的常規報道』階段。『做到第三天,導播松弛了,我們也松弛了。前方記者的狀態和分布後方了如指掌,知道他們在乾什麼。』趙普說。
隨著動作越來越從容,電視臺的一些『老規矩』開始慢慢恢復。只要是打在紙上的消息,都要有當班主任的簽字纔能播報。電話連線不在審查之列,因為『連線的問題范圍是有限的,不可能漫無邊際,通常導播在連線之前會和記者做個大致的溝通。』
原來的固定欄目《朝聞天下》、《新聞三十分》、《新聞聯播》、《焦點訪談》一個接一個恢復。新聞播報的優先級別是時政要聞、現場的是實時信號、之後是對現階段的抗震救災『最有用』的片子,比如救人的場面、災民安置,『告訴大家現在很有秩序,很好,你們放心』,這是『規定動作』。
每逢整點,交待領導人行蹤的時政要聞便出現在屏幕上。
門開了就不會關上
13日,央視新聞頻道照例現場直播抗震救災節目,內容是連線前方記者,主持人撥通了記者徐娜的電話,詢問她關於都江堰聚源鎮中學救災工作,電話中徐娜說自己其實是在成都連線,對聚源中學的救災情況也支支吾吾無法回答,不到24小時,網友群起將這段連線視頻和文字發到各大論壇,聲討『逃兵』徐娜。
連線是央視最方便和普遍的新聞采集方式。之所以連線徐娜,是因為當天下午,溫家寶剛剛視察過聚源中學,徐娜恰好在那裡采訪。
當時都江堰沒有轉播車,徐娜負責把采集到的視頻帶到成都傳回北京,等她從都江堰趕回成都的時候,任務變成了連線。
主持人對徐娜的提問是聚源中學的救災情況,而徐娜在聚源中學的采訪任務,是『通過人性挖掘災難中的故事』,並不負責那裡的救災情況——一個簡單的直播流程問題,變成了記者職業道德問題。
幾年前白岩松團隊曾准備配合中國的大地震演習,搭建直播架子,『後來直播還是取消了,原因是怕引起恐慌。』白岩松無不後悔地說。
11年前,白岩松參與了央視的第一個直播香港回歸直播,之後是澳門回歸、三峽蓄水、伊拉克戰爭……開始的的時候『直播』是很敏感的,『請外面的人進演播室要層層審批。後來多做了幾次直播沒出事,領導纔稍微放心。』
白岩松形容此次汶川地震直播,『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直播』,而是學會了面對災難,而不是逃跑。『國家形象的直接反饋,會讓決策者意識到,將來我照單做,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哪個層面不受益?』
11年前,做香港回歸的時候,白岩松悄悄對他的領導說,放心,門開了,就不會把它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