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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日5點,四川綿陽。天未亮,北川羌族自治縣文化旅游局局長林川與我啟程前往北川。北川縣城封城已有28天。
地震前,北川羌族自治縣有16萬人口,其中縣城曲山鎮有居民2萬2千人。地震中,北川全縣有1萬6千人死亡,其中1萬3千人在縣城曲山鎮遇難,目前仍有2千人失蹤。
從安縣境內進入北川,地勢一下子從平原變成陡峭的山區,山谷裡和馬路兩邊散落著巨石。在北川縣的擂鼓鎮,路邊停著大量運送救濟物資的車輛。空地上,有民眾居住的大片藍色帳篷,還有解放軍『北川野戰醫院』和『北川民兵』整齊排列的綠色帳篷。接納了數萬人的擂鼓鎮成了廢墟邊的『帳篷森林』。
在斷裂的水泥路上,吉普車小心地繞開巨大的山石,向北川縣城曲山鎮繼續前進。林川指著一處山坡說,地震前那裡是平地,地震後隆起為石頭山岡。
林川此行目的是尋找北川縣城裡的『羌族民俗文化博物館』和其他的文化遺址,為今後建立北川地震博物館做准備。這是林川在封城後第一次重返北川縣城。
車停在了禁區的告示牌前。我們下車,戴上口罩,向前走十餘米,終於看見山腳下的北川縣城。它與外面的世界已經隔絕了二十八天。
如果沒有地震,北川縣城本來是一個美麗的家園。它靜靜地躺在山谷裡,周圍群山環抱,雲霧繚繞。一條大河從縣城中央蜿蜒流過。然而,此時曲山鎮的上空籠罩著濃重的陰霾,老城區的大部分建築已成瓦礫的廢墟。勉強站立的幾棟樓房也東倒西斜,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老縣城的中央仍在冒著一股巨大的白色煙柱。地震引起了縣城老街的火災,如今火災的餘燼仍未熄滅。
走進老城區,景象讓人更加心痛。縣城主乾道禹龍中街的路面上躺著許多泥污的鞋子和從居民樓裡飛出來的桌椅。縣委縣政府只剩下掛著牌子的大門,門內不見樓房。後山仍然在塌方,將泥土和石頭不斷傾瀉到機關大院裡。馬路的斜對面,糧食局的樓房還站立著,但窗戶和陽臺已經扭曲變形,成為圓形,看上去像是一張張猙獰的臉。
空氣中飄著消毒水的氣味。從糧食局遺址向東大約200米,禹龍中路被十米高的瓦礫堆阻塞,不能通行。我隨著林川爬上瓦礫堆,尋找民俗博物館的遺址。
整個縣城幾乎找不到一面完整的牆。到處是破碎的磚瓦、燒成黑炭的木梁和破損的衣物、拖鞋、紙片和家庭日用品。在一棟傾斜的四層樓房旁,林川告訴我,這是縣財政局,它原本有六層樓。地震後,第一層和第二層樓陷進了地面以下。
一棵棕櫚樹頭朝下掛在石頭上。有些樓房倒塌後,最高層比第一層還要低矮。在一棟居民樓的頂部,仰面朝天躺著一輛轎車。地震時的衝擊波把這輛山路上行駛的汽車拋到了山谷內的樓房頂上。一輛牌照為『北川035(曲)』的綠色人力車完好地停在路邊,我不禁在心裡祈禱它的主人仍然平平安安。
電力公司大樓廢墟的背後有一條大河。唐家山堰塞湖泄出的洪水就從這條河裡流過。
空中有成群的蒼蠅在不時盤旋。天氣悶熱,額頭不住地往下滴汗,流到眼睛裡,纔發覺汗水竟然是如此的辛辣,讓我痛得睜不開眼睛。一股刺鼻的強烈異味從土壤深處飄出,穿透了厚厚的口罩,揮之不去。從內心到身體,我都感到了極大的痛苦。
終於走到『羌族民俗博物館』的舊址,但它已深埋於20米深的地下。『地形不太理想,我們需要大型機械設備纔能將它挖出來』,羌族漢子林川說。地震前,民俗博物館裡收藏了羌族大量的歷史文獻和上千件珍貴的羌族文物,其中有一件六朝的兩耳陶罐。
林川變得有些激動,他不停地揀拾廢墟上隨處可見的影冊和證書文件,甚至手被劃破出血都沒有發覺。照片中,眾多人物的音容笑貌依舊,卻已可能天人相隔。
『如果不能找到它們的主人,我要把它們保存到未來的地震博物館裡。』林川說。他在地震中失去了七位親人。
北川縣圖書館的附近,地面上盡是被泥土掩埋的書籍,風中搖擺的破碎書頁,讓人唏噓。
小吃店裡,餐桌和椅子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能想象出地震來時人們倉皇逃亡的樣子。中國農業銀行的大門緊鎖著。時間似乎靜止,仍停留在地震發生的那一刻。除了西北側王家岩山體塌方、泥石滾落的轟隆聲,北川縣城裡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一不小心,我踩進泥塘,兩只小腿沒入黃紅色的淤泥。我連忙跑出來,除去長褲,繼續向前走。路邊,有綠色的藤蔓從廢墟中鑽了出來,在地面蜿蜒爬行。林川說,那是山藥。
在一塊石頭旁邊,兩株嫩綠的玉米苗從破舊衣物之間的土壤裡冒出了頭,挺直了身體,迎風搖曳。它們是大地震之後新萌發的生命。
走出老城區,回望廢墟中的北川縣城,我不禁彎腰鞠躬。廢墟是逝者的墳塋,希望他們在大地中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