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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對於一個國家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對於千千萬普通人來說,卻無異於幾乎全部的人生。回眸歷史,那些見之於史書的大事,親歷者不過寥寥,更多的人依舊僅僅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但這無數的“小世界”仍然擺脫不了“大環境”,即使再怎樣的“獨善其身”,我們仍舊能夠從每一個“小世界”裏體味到大時代的變化。
楊克貴先生是位普通的天津老人,因爲一輩子癡迷於古董收藏,在天津的收藏圈子裏頗有威望,小一輩的收藏者都尊敬地稱他一聲“楊爺”。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天津鬧水災,大水淹了天津東郊楊爺老家的幾畝地,還沒上學的楊爺跟着父母兄弟“逃難”來到天津市區,住進了中國大戲院後身的一座小樓。
曾經,
那是有錢人家的玩物
楊爺一家住進這小樓之前,在天津郊區也算是一戶富農,家裏有幾畝地,手上有幾個錢,可住到了這小樓裏面,一下子變成了“最窮的”。街坊四鄰都是做生意的,房前屋後還住着些名門望族的偏房小妾,成片的房產往往都是某一位太太的私物。
楊爺樓下就住着這麼一位,民國前熱河都統張昭曾的四姨太。“那時候我還小,喜歡到鄰居家玩兒,這位姨太太家,我常去。她家養了好多名貴的狗,私底下大家又叫她“狗太太”。我害怕那些狗,但是喜歡她家裏那些擺設的物件。我家裏也有花瓶瓷器,但都是民國的,可四姨太家裏不一樣,都是明代甚至更早的東西。”楊爺覺得,如果說自己喜歡古董硬要找個“啓蒙老師”的話,那就應該算是這位四姨太,是她家那些貴重精美的古代瓷器迷住了少年時代的楊爺。
上了中學,楊爺結識了兩位歷史老師,張文穆和張克英。那個年代的歷史老師跟現在的歷史老師不太一樣,這位張文穆老師據瞭解是國內研究孫子兵法的大家,曾有傳聞稱其早年在馮玉祥的部隊裏任職兵法教頭,這位張先生對古董也頗有研究。而張克英老師,據稱後來調到了大學裏面講歷史,也是特別珍愛古董之物的人。楊爺跟着這兩位老師,一下子就迷上了中國歷史,更迷上了那些歷久彌新,散發着歲月香氣的古董物件。
春夏之交,兩位老師帶着一隊學生去春遊。那時候沒有水上公園,也沒有博物館,楊爺春遊的地方叫“寧家花園”。“寧家花園的原址就是現在的兒童醫院。所謂的寧家花園,其實就是寧家墳地,就像我們看到的歷史題材的電視劇,花園有長長的甬道,兩旁立着石人石馬。老師一邊走一邊講,我們一邊聽一邊看,就這樣,感覺這些古老的東西都是那麼可愛。”
解放,
勞動人民
買回了古董
楊爺回憶,他常去的委託行不下十幾處,比如小白樓著名的森木斯委託行、大來委託行;黃家花園、濱江道、南市、謙德莊……只要有委託行的地方,他就去。“委託行裏面的東西大多是真貨,而且價格便宜。”
那個年代,楊爺並沒有收藏的概念,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物件的經濟價值。他只是喜歡,自己口袋裏面又有幾個閒錢,於是就不停地買。在他宿舍的牀底下、窗臺上,密密匝匝地擺滿了他買回來的各式物件。
工作之後,楊爺跟兩位歷史老師一直沒斷了聯繫。兩位老師也始終對楊爺的收藏愛好非常支持,他們教楊爺收藏的知識,楊爺的眼力一天天磨鍊出來。
“文革”,
象牙椅失之交臂
動盪的年代,老百姓的生活卻還要繼續。楊爺這時候三十多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十年的收藏經歷,已經如同一種生活習慣,在他的生命中無法割捨。他依然堅持每天下班去轉委託行,見到心愛的東西,就像看到寶貝一樣買下來。
小白樓的森木斯委託行,楊爺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天,楊爺下班照例去逛委託行,推開門,他一眼看見了正對面的一張逍遙椅。“那張椅子可太好了,那不是木椅、藤椅,而是一張象牙椅。椅子的一對扶手是兩顆整的象牙,衝下;底下一對搖管,又是兩顆大象牙,衝上;椅背是用象牙批兒編織的;椅子的腳踏則是一個彎曲的玉如意。”楊爺看着這張椅子,簡直傻了眼,心裏頭不知有多喜歡。一問價,180元人民幣,另加一張“查抄證”。“查抄證”是“文革”時期特有的一種東西,全名爲“查抄物資購買證”,只有工人階級才能擁有“查抄證”,專門用於購買被查抄的物資。楊爺手頭有“查抄證”,180塊錢雖然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如果找親朋借一借,肯定也湊得齊,只是這麼大的一張椅子,買回去放哪兒呢?
這張椅子可把楊爺彆扭壞了。他回家把這事兒說給老伴兒聽,老伴兒也犯了難:“老楊,你看咱一家四口人,擠在這個9平方米的小屋裏,牀底下已經都是你的東西了,要再弄回來個椅子,咱一家人可睡哪兒啊?”楊爺也沒辦法,眼看這麼個好東西,買回家也沒地方放,可不買吧,心又癢。一連五天,楊爺每天下班都去森木斯看一眼象牙椅,第五天,椅子沒了,不知被誰買走了。
楊爺當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後悔勁兒就別提了。後來轉念一想,算了吧,只怪自己與它無緣。如果這東西被國家收走了,豈不也是一件好事。
爲民族而藏,
收藏人的最終心願
“華物識緣家,不識莫忙結”。楊爺搞收藏六十年,這十個字是他一貫的準則。如今的天津收藏圈,各類藏家近萬人。天津市文博學會民間收藏委員會登記會員近千人,涉及十一個收藏大項,每年組織各種活動幾十次。
俗話說,亂世饑荒,盛世收藏。如今楊爺在鼓樓古玩城開了一家小店,一輩子藏的東西太多,總得“去粗取精”有所取捨。在楊爺的藏品裏,有前兩年炒得火熱的“元青花”,有宋官窯的珍品,也有上至商代的陶器。
在楊爺看來,民間收藏之所以被人們廣泛喜愛,是因爲收藏不僅陶冶個人情操,更表達了一個普通人爲國家而藏、爲民族而藏的拳拳之心。
【鏈接】
愛藏會藏的天津人
自建衛以來,天津在近代中國政治、經濟版圖上的地位日趨顯赫。伴隨漕運與海運的興起,大量商賈雲集在天津,爲天津人的民間收藏奠定了必要的經濟基礎和市場基礎;清中晚期,天津肩負拱衛帝京、開埠維新的重任,大量政界風雲人物、文人墨客紛紛留駐天津,達到了天津民間收藏的第一次高峯,天津人亦由此形成了濃郁普遍的收藏氛圍和豐厚的民間藏品。清晚期,文博界的重大事件——甲骨文的發現保存就與天津收藏家的貢獻密不可分;而民國時期,以張克誠、周叔弢、袁克文等著名藏家爲代表的天津收藏家圈子在全國赫赫有名。新中國成立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天津邁進了騰飛的時代,天津的民間收藏也迎來了新的熱潮。
天津市文物博物館學會民間收藏專業委員會是天津目前規模較大的民間收藏組織,據統計,至2009年9月,該會註冊會員千餘人,累計註冊會員超過3000人。副會長何志華先生認爲,該會會員僅僅是目前天津民間收藏者的一小部分,從市場及各項民間收藏展覽、講座的參與關注程度來看,天津市區的民間收藏愛好者不下萬人。
市場方面,除瀋陽道文物市場之外,近年本市又先後開設了天津古玩城和鼓樓商業街古玩城。三大古玩市場輔以其他各類相關收藏品專業市場的成立,爲天津的民間收藏品提供了廣泛的流通渠道。此外,天津的大小拍賣行每年春秋兩季也都舉行各類檔次的收藏品拍賣活動,字畫、陶瓷、傢俱、文房四寶、古籍善本、銅器、玉器、竹雕、牙雕等等,應有盡有。近年,隨着天津經濟快速騰飛,部分流失海外的藝術珍品開始在拍賣會上回流,天津藏家也在爲迎接這些藝術品積極準備。
改革開放,
瀋陽道代替了委託行
-元青花蒙恬將軍八方玉壺春
十年動亂,大多數普通人在那個年代遠離了古董物件,收藏成爲了一種極其私人甚至隱祕的愛好。即使有很多“好心人”勸他放棄這樣的愛好,甚至有身邊的親戚“以身作則”表明與這些興趣愛好的決裂,但楊爺一直堅信,他的小情趣與時代絕不是背道而馳,遲早有一天,人們會理解。
改革開放帶來了市場經濟,委託行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新興的古物市場。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瀋陽道市場逐漸形成,暗藏於民間的收藏愛好者紛紛浮出水面。人頭攢動的瀋陽道市場,無論買家與賣家都高高興興,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原來喜歡收藏的人有這麼多。“從那個時候開始,民間收藏愛好者開始多了起來,起先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歷史文化研究者;後來漸漸地開始有中年人加入到這個隊伍裏,而專門遊走於農村和城市之間販賣古物的販子也多了起來。”
改革開放初期的七八年間,收藏圈子還是以學術研究爲主的風氣。“那時候我們還不考慮藏品的市場價值,應該說也沒有這個意識。大多數的收藏者以藏爲目的,雖然是逛市場,但收來的東西先考慮它的觀賞價值、研究價值、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沒有人爲了‘將來值多少錢’收藏。”也正是因爲當時的收藏圈子還不注重市場價值,市面上假貨也少,真正懂行的人比較容易“撿漏”。記者馬櫻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