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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淒涼調
論及私生活,梨園行的人都會豎起大拇指:程四爺無可挑剔,一生無二色!他是19歲結婚,娶的是同庚的果素瑛(梨園世家出身),梅蘭芳夫婦做牽線人。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能長期和睦相處。一個嚴於律己,一個慎於持家,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甘苦與共,安危相依。丈夫最終達到事業之巔峰,妻子受到業內無比之尊崇。這個比自由戀愛還美好的老式婚姻,讓今天的娛樂圈多少有些羡慕。其實,家庭的幸福可以很單純。『單』到圍著一張桌子吃飯,『純』到『你耕田來我織布』。夫妻的美滿本不是向對方表白的,也不是用來向他人炫耀的,它是用來感受的——自己感受,對方也能夠感受。
你看北京街頭的那洋槐,花瓣由滿枝轉為滿地;那銀杏,葉片由灰綠變為鵝黃——這是樹的四季風情。人也有風情,程硯秋由青年而壯年,由壯年而中年,由中年而鬢發皆斑。他的人生幾步,走得有如四季一般,穩當又分明。但是,穩當分明中,自有內心的隱秘思緒;不斷上進的數十載光陰,隨之而來的是不盡的悵惘;在聲譽日隆的壯年階段,落寞情懷也與日俱增;在家庭一派和睦氣氛裡,也難掩夫妻的文化差異,其中包括思想的不同、性情的不同和境界的不同。
愛是永不停息的,愛也是永遠的忍耐。在程硯秋的心靈與修養上昇到一個相當的高度的時候,他的愛則更多地體現於後者了。夫妻之間凡事包容,不求自己的益處,而把在家庭事務中的煩惱與痛苦,更多地掩藏起來,卻留在了日記裡。讀著也瑣細,也世俗,但也感動,因為我終於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程硯秋成名後,肩上承擔的不是一個家庭,而是整個家族。有三個兄長(承厚,承和,承海),他叫承麟,行四。家族沒落,家境窘困,偏偏兄長又沾染上八旗子弟的壞習性,啥都不做,只會花錢。早前一家人,靠他的母親托氏支橕。一旦程硯秋能靠唱戲掙錢的時候,給他的任務勢必就是包攬全家族的生活。誰讓『程老四能掙大錢』呢?誰叫他又那麼有孝心呢?通常情況是老大、老二慫恿母親托氏出面,要錢要物。程硯秋不忍傷及母親的面子,也念及手足之情,於是,供養兄長全部生活與各種消費成了他的義務,一輩子的義務。程硯秋愛他們,也恨他們,厭棄他們,又離不開他們。而他所經歷的種種痛苦和難堪,是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象的。程硯秋戲演完了,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老太太屋裡,躬身『賠不是』。接著,請示需要『有本事』的兒子供養些什麼。程硯秋為兄長買房捨,為兄長做買賣出本錢,最主要的是負擔兄長們的日常『嚼裹』,按月送錢。除此,二哥經常惹事生非,三哥又染毒癮,一發不可收拾。這就是家!『千斤擔,一副挑,牢愁圈套我怎逃?』
在程硯秋日記裡,敘述兄長及侄輩情況,比比皆是。足見壓在他身上的包袱有多重了。程硯秋一生的悲情,正是由這些裡裡外外的無數侵擾和彌漫於日常且又持久的抑郁壓迫所形成。於程硯秋而言,家庭重於一切,家是他的生存堡壘,也是永難超度的苦海。他在日記裡寫下的『大大小小皆來騙我』和每次上墳『總思大哭一場』以抒『心中蘊藏積日之悲』的句子,讀來真是感慨萬分!如果說,這個痛苦是他必須吞咽的,那麼我們今天來咀嚼這個痛苦,就尤為同情,也尤感悲切。
程硯秋是舞臺上的主角,也是生活裡的主角。幾十年來,程家這臺戲靠他來表演,也隨著他的離世而落幕。在人生旅途中,程硯秋學會的第一課,是忍耐、忍受、忍辱、忍讓。此後,他跨出的每一步,無不踏著自己的汗和淚。程硯秋與有福氣的梅蘭芳有所不同:一歲喪父,童年跟師傅學戲,幾乎就是『賣身為奴』,非打即罵,挨餓受凍。剛剛成纔,嶄露頭角即遭遇同行排擠。在家族內部也是無風三尺浪,在母親面前忍氣吞聲,在兄長面前接受逼迫強索,在妻子面前退讓遷就。到了中年,程硯秋則時時處在凶險動蕩的政治時局與瑣細卑微的日常生活的雙重夾擊下,這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悲情與恨意,以至於終生難消。
人皆有恨,這恨可根植於窮山惡水,亦可根植於急管繁弦。『大江東去響寒潮,總是淒涼調。』程派唱腔為什麼能夠強烈地表達悲傷?如寒夜裡的驚悸,似酒醒後的心痛,歌吟把我們帶進他的胸膛,手手牽扯出來的全是悲傷。而那低迷委婉、延綿起伏中時時顯現的金屬般的尖銳與純粹,又告訴我們在他的悲傷裡還有力量,他用力量壓制著悲傷。也許,這是人生磨難送給藝術創造的一份厚禮。
程硯秋喜歡在太陽下獨坐,喜歡一個人在田間漫步。這並非出於詩人情懷,因為只有風聲、鳥聲、萋萋青草和融融麗日,纔能暫時驅散那籠罩心頭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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