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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肖秋生
50歲以上的天津男人,大都有一個『悶葫蘆』情結。那是他們在青少年時期最快意的游戲。天津的民間手工藝絕活兒,除了楊柳青年畫、泥人張、風箏魏,還有一個『劉海悶葫蘆』。
71歲的屈德武,是津門『劉海悶葫蘆』的第三代傳人。古稀之年的他,身子骨兒顯得有些單薄,戴著眼鏡,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日復一日,重復著祖輩留下的民間絕活兒。他不善言談,一笑就帶著老實人的憨厚,卻句句都是大實話。他說,能不累嗎?老伴兒也勸我,人家老了都享福,你這是何苦呢?我說,咱就想不愧對祖宗,不為別的,就為了天津衛的絕活兒傳承。
傳家之寶大空竹
屈家是手藝人,其傳家之寶是一對已經137歲的大『悶葫蘆』。這是一對雙響(雙輪發音)的大空竹,每一只重約10公斤,直徑34厘米,身長49厘米。屈德武說,這是我爺爺屈文臺親手制作,給我們留下來的寶貝。
屈文臺是『劉海悶葫蘆』的始創者。早在清同治年間,津門就有幾家做『悶葫蘆』的手藝人。屈文臺心靈手巧,肯動腦筋,他把大眾化的玩具『悶葫蘆』,做精、做大,顯示了其手藝的非同一般。因此,他做的『悶葫蘆』深受人們的喜愛。清同治11年,他在娘娘宮(今古文化街天後宮)旁開了一間小店『修竹齋』,給自己做的『悶葫蘆』取名『劉海』,烙上火印以示區別。由此,『劉海』一枝獨秀,成為津門民間絕活兒。這一對大『悶葫蘆』就是掛在門面裡當『幌子』的。
屈德武說,那時候,一進臘月,年貨市場就熱鬧起來,大伙兒就讓我父親屈紹先亮一亮抖這大『悶葫蘆』的功夫。我父親抖得很棒,沒有不叫好的。它太沈,不是用一般的線繩,要用一根牛皮帶抖,聲音嗡嗡作響,能傳老遠。光有臂力還不行,得有技巧,前幾年我還能抖起來,但功夫比我父親差遠了。
為什麼天津人管空竹叫『悶葫蘆』呢?
他說,老一輩手藝人都沒嘛文化,我是學工科的,沒研究過,也說不明白。後來,請教了民俗學家張仲,總算略知一二。原來,咱天津話是明朝軍衛時期遺留下來的,受江南特別是徽州文化的影響。古代有一種『車木玩具』,就是把木頭旋成兩個木餅,用一根木軸連接,用繩子抖動,能轉動但是沒有響聲,所以叫『悶葫蘆』。大概到了明末清初,有民間藝人對它進行改進,用竹子做成風匣,『悶葫蘆』會唱歌了,又叫它『風葫蘆』或空竹。但是咱天津老百姓還是習慣叫『悶葫蘆』,雖然有點兒名不副實,卻保留了空竹起源的痕跡。
我說,137年的風霜雨雪,特別是經歷『文革』風暴,這一對寶貝能保留下來,太不容易了吧?
他說,仗著我們家出身沒問題,只是個小手工業勞動者。一鬧『橫掃四舊』,我父親就趕緊把它藏起來了。有人說這是存世最老的空竹,如果真是這樣,也算是老屈家給咱天津留下個好玩意兒吧。
耿直善良手藝人
他說,從我往上,我們家是三輩兒單傳。我爺爺把手藝傳給我父親;我父親把手藝傳給我。我從記事時就給父親打下手,雖然是『獨苗兒』,他一點兒也不寵著我,從最簡單的學起,一招一式,一點兒也不能含糊,差一點兒,他也不答應。
在他父親眼裡,手藝就是命根子,是賴以糊口的飯碗。屈紹先繼承了『劉海』制作的手藝,而且還有所創新和發展,一是選料更精,風匣及竹哨用上好的南竹、鑲板用細軟輕韌的柳木、軸用檀木;二是做工更細,一個空竹,看似簡單,卻要經過70多道工序纔能做成,『劉海』的每道工序都要精工細作,例如,竹哨的進風口要削得薄如刀片,最大限度地減少『灌風』阻力,使聲音雄渾悠揚而又清脆;三是結實更耐用,以往的『悶葫蘆』常有被摔壞或抖散架的,『劉海』卻十分結實。
他說,我父親特別在意『劉海』的質量,如果有人說師傅這『悶葫蘆』結實嗎?他就隨手拿一個到門口抖起來,拋向半空,摔在地上,連續3次,那空竹安然無恙,直摔得圍觀者紛紛叫好。
過去的老手藝人特別看重手藝,耍手藝不講究賺錢發財,就是為了『糊口』。再說了,那也是個苦力活兒,本小利薄的,只能養家糊口。小時候家裡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富裕,過年看到有錢人家的孩子穿新衣裳,舉著點心啃,吃大魚大肉,我饞得慌。父親說別比,自個兒過自個兒的日子!
我放假了,就幫著父親看攤兒。有小孩兒手裡攥著一把零錢,來買『悶葫蘆』。我還認真地數錢呢,父親不讓我數,拿起一個『悶葫蘆』說孩子玩去吧。那點兒錢根本就不夠,看著孩子舉著『悶葫蘆』蹦蹦跳跳地跑了,父親哈哈大笑,心裡倍兒美!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這輩子有一件最得意的事。1949年天津解放,百廢待興。黨號召大力發展民族手工業,手工業局的領導邀請一些老手藝人參加座談會,並且,用三輪車接他們去開會。手捧著大紅的請帖,他父親激動地說,還是共產黨好啊!把我們手藝人當人看呀!
他說,這件事是我父親一輩子的驕傲,所以,他響應並支持走合作化的道路。1956年,修竹齋連同『劉海』一同入社,與許多小作坊組成一家玩具廠。父親的工作熱情很高,毫不保留地把技術傳授給工人及徒弟。可是後來,父親耿直較真的性格就與『合作社模式』發生了矛盾。當時他是質量檢驗員,在他看來,許多工序做工是粗制濫造,這樣的『劉海』簡直是『糟改』,對不起顧客呀……他的?脾氣又上來了,只要讓我當這個檢驗,這種做法就不合格!領導找他談話,讓他慢慢來,別著急,說就是個玩具,標准適當放低一點兒也可以。
父親卻生氣地說,怎麼能這樣糟蹋手藝?不行啊!
1960年鬧『自然災害』,國家出臺一個『離職』政策,職工可以自動離職,自謀出路。於是,倔?耿直的屈紹先就『離職』回家,繼續堅守著他的空竹手藝,成為解放後極少數的個體勞動者。一年裡,11個月做空竹,等到快過年可以賣年貨了,就到工商局起個臨時照,跟賣窗花、吊錢、春聯等攤位一起,賣『悶葫蘆』,然後,照章納稅。所幸是屈紹先做的空竹質量好,許多雜技團表演空竹節目都用他家的『悶葫蘆』。
四世傳承癡心情
屈德武說,我父親離職回家,許多親朋好友都不理解,說他太莽撞,勸他回去上班。因為在廠子上班就是端著『鐵飯碗』,每月發工資,有勞保,生老病死有保障。自己乾,弄不好連飯都吃不上。父親卻不信這個,說是不能糟蹋了『悶葫蘆』。供我上學的錢,都是父親從竹子和木頭上『摳』出來的。所以,我在放寒暑假的時候就幫著父親乾活,也得到他的真傳。父親常跟我念叨,屈家的手藝不能斷了,不管你以後乾嘛,先把手藝給我學到手……『文革』期間家裡生活很困難,『悶葫蘆』也被當作『四舊』,誰還敢買它玩?
1968年,父親因病去世,給我留下一句話:看管好咱家的『悶葫蘆』。
老人摘下眼鏡,擦去眼角的淚水。他說,當時我以為就是讓我看管好爺爺留下的那一對大『悶葫蘆』,並沒有完全理解父親的深意。
屈德武高中畢業,考入鞍山冶金學院學習冶煉技術,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回到天津工作,在工廠一直乾到退休。他說,人這一輩子太快啦,一晃,我都71歲了,為父母養老送終,把兩個兒子養大,幫他們娶了媳婦兒,自個兒就老啦。
我說,您是何時開始想傳承祖輩手藝的?
他說,我覺得這也是命中注定。前些年,我二兒子屈彥暉所在的工廠倒閉了,他四處打工,乾這乾那,後來,在一次聊天中,他的幾個朋友纔知道我們屈家是『劉海悶葫蘆』的傳人,就鼓勵我兒子把這津門絕活兒繼承下來,說有困難我們幫你。那是2003年春天,兒子跟我說他想做第四代傳人。我的心情很復雜,說實話,做這玩意兒是個苦力活兒,他從小沒乾過,我怕他吃不了這個苦。可兒子的決心挺大,我說讓我想想吧。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光琢磨這事了,迷迷糊糊地就夢見了我父親,還是他臨終時的情景,睜大眼睛吃力地跟我說,看管好咱家的『悶葫蘆』,你爺爺留下的手藝,不能讓它絕了。
我從夢中驚醒,坐起來直喘大氣。是啊,老張家發展了泥人,老魏家把風箏弄了起來,老霍家把年畫復活,我們老屈家說嘛也不能讓『劉海』絕了呀!於是,我跟兒子說,只要你有決心,我豁了老命也支持你!
重操父業,太難了。雖然屈德武從小跟父親學藝,頗得真傳,也比較熟悉做『悶葫蘆』的70多道制作工序,但畢竟沒有從頭到尾做過一只完整的『悶葫蘆』。而且,父親那一代老手藝人全憑經驗,連一張圖紙也沒留下,眼就是尺寸,手就是標准。他得從頭摸索,比如,『悶葫蘆』一個竹哨是一響,最小的3響,最大的20響,每一種的竹哨大小深淺及哨眼兒的開口都不一樣,只有恰到好處纔能哨音悅耳……有些刀具也丟失了,他就根據回憶,自己試著做。幾十種刀具全是他自己做的。在他看來,這些困難都是可以解決的,因為他比父親有一個優勢,大專文化又在工廠多年,許多科學知識和技能都能借鑒過來。讓他最為懮愁的是,許多困難意想不到。
最大的困難是時代不同了,一切都改變了。就說選材料吧,以前河北大街有幾家竹貨店,他父親跟人家說一聲,新鮮的南竹就給送來了。現在,竹貨店沒了,有賣竹子的也是老竹子。他得帶著兒子到湖南的竹山上,一根一根地挑新竹子。做軸的硬檀木,也得到湖北去買。過去,粘接用大魚鰾,十分結實。後來,這東西沒人做了,就用豬皮鰾替代,也還不錯。現在,豬皮鰾也只有北京郊區有賣的。這些都是以前想不到的困難,可是,千難萬難,也沒能難倒他們傳承『劉海』的決心。
工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不懈努力,津門百姓又見到了久違的修竹齋和『劉海悶葫蘆』,這一民間絕活兒終獲重生。他說,我們已經堅持六七年了,怎麼說呢?亦喜亦懮吧。喜的是『劉海』喚起了許多中老年人的『悶葫蘆』情結,抖『悶葫蘆』的中老年人在好多地方都能看見。懮的是,『悶葫蘆』原本是男孩子最喜愛的玩具,可如今孩子們的興趣都在電腦上,這是時代的變遷,我們無能為力,也最讓我懮心。還有就是『悶葫蘆』的特性,要求玩者要有一定的技巧,這本來是它的強項,可以鍛煉人的身體以及反應能力和靈活性等等,如今卻成了它的弱項。泥人和年畫,只要你喜歡,欣賞就行了;放風箏也不難學;抖『悶葫蘆』卻必須要有人教,還得耐心學,不然,就體會不到其中的樂趣。說實話,我們的堅持舉步維艱,還能堅持多久?我有些悲觀。
我鼓勵老人說,如今,保護文化遺產的觀念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津門絕活兒深受咱天津人的喜愛,這就是希望。
他說,也是,前兩天我看報紙,馮驥纔說民間保護是民間文化最可靠的傳承。這話說到我心窩兒裡了。大伙兒愛泥人,泥人就『活』了;大伙兒愛風箏,風箏就『飛』了;大伙兒愛空竹,『悶葫蘆』就抖響了。我想起父親常說的話,是愛『悶葫蘆』的人養活我們。我理解,一項民間絕活能不能傳承下去,既要手藝人不懈地努力,還要大伙兒的喜歡厚愛。手藝人是魚,大伙兒是水,沒有水或者水很少,魚也難活。所以,馮驥纔先生的話讓我受到鼓舞,也看到了希望。還有兩件事讓我感動:一是有個劉老弟找到我,讓我給做個20響的大家伙,他說不是為了玩就是想收藏。自己的玩意兒被人家這麼看重,我心裡美啊!二是那天在花園,我看到一個60來歲的人教他的孫子抖『悶葫蘆』,小男孩兒還真行,抖響了。我看著高興,問他為嘛教孫子玩這個?他說現在的孩子太缺少鍛煉,除了小胖墩兒就是『豆芽菜』,我從小就抖『悶葫蘆』,也想練練他,他就玩上癮了。看來,孩子們的興趣也是可以培養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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