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2001年2月8日晚,陝西省涇陽縣蔣路鄉派出所幹警王海濤與派出所聘用司機胡安定突然出現在該鄉一家美容美髮店裏,將正在看電視的19歲少女麻旦旦帶回派出所輪流單獨訊問,要求其承認與一吳姓男子有過不正當的性行爲。遭到拒絕後,王、胡二人對其進行威脅、恫嚇、猥褻、毆打併被背銬在籃球杆上。麻旦旦被非法訊問了23小時後,元月9日,涇陽縣公安局出具了一份《治安管理處罰裁決書》,以“嫖娼”爲由決定對麻旦旦拘留15天。爲證明自己的清白,麻旦旦去醫院做了處女檢查,證明自己還是處女。2月9日,當地媒體披露了此荒唐案件,麻旦旦被帶到咸陽市第二人民醫院,再次進行“處檢”。醫院證明麻旦旦仍是處女後,當日下午,咸陽市公安局撤消了涇陽縣公安局的錯誤裁決。此後,麻旦旦一紙訴狀將涇陽縣、咸陽市兩級公安局告到法院。陝西華商報社會新聞部記者雨藤作爲最早披露此案的記者之一,全程報道了麻旦旦討還清白的艱難經歷。
我不知道,假如我是麻旦旦的家人,我有無他們全家面對這場官司的勇氣。
但我認爲,這起荒唐案件對麻旦旦及其家人的傷害,遠遠不及它對涇陽縣、咸陽市兩級公安局形象的傷害。——記者手記
2001年2月8日
開始我不太在意這事,趙主任卻自己給我開了張派車單
昨晚我值了個夜班,早上本來是想瀏覽一下外報就回家休息。本地另一家報紙一版的《蔣路派出所還我清白》的消息吸引了我。正思忖着,趙富軍主任手拿一張報紙走了過來,他見我正在看這則消息,便命令我立即瞭解此事。
剛值了夜班,又叫我去涇陽縣,來回100多公里呢!都9點了,我對主任說,這線索沒啥意思,不想去。趙主任沒說話,自己開了張派車單,遞到我手裏說,快去,晚上拿出800字的稿子。
蔣路鄉在涇陽縣的北邊,一路坑坑窪窪的。我不知道麻旦旦家在哪裏,徑直到了蔣路鄉派出所。這派出所在遠離蔣路鄉街道上的一個大院子裏。正是上班時間,所裏卻是靜悄悄的不見人影。警務公開欄裏有彭亮、王海濤等人的名字卻不見照片。一間屋子裏有人說話,我敲敲門,一穿警服的高個子男警察在和另外兩個羣衆模樣的男子說話。我拿出那張報紙,男警察看後大叫“胡說八道”、“哪裏有這樣的事情”、“記者都是一幫王八蛋”。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叫我等所長回來,我要他幫忙找找王海濤,他說王海濤不在。
剛要走時,碰到省電視臺的陶勇,他也是採訪這事的。陶勇告訴我,剛纔在麻旦旦家,咸陽市公安局法制科的康柳毅處長要拉麻旦旦去咸陽市公安局,陶勇想用幾分鐘時間拍下麻旦旦的長相,康柳毅他們不讓,雙方發生了爭執,康柳毅說陶勇在妨礙公務,便拉着麻旦旦開車走了。
見不到所長彭亮,我們打算離開。
剛出派出所的大門,一輛摩托車迎面開來,憑記者的直覺,這人是彭亮無疑。
彭亮很熱情,但一聽到有人稱呼他爲彭所長,他就立即糾正說,他現在已不是什麼所長了,細一問,原來,他剛纔從縣公安局回來,縣局已宣佈撤消他的所長職務了。彭亮對我們說他這些年來很辛苦,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出現這樣的事情,他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
正採訪着,涇陽縣公安局紀檢委的侯小社到了,侯證實此案件確實是起錯案。
在陶勇的帶領下,我找到了麻旦旦家,採訪了麻旦旦的家人。
2001年2月11日
在麻旦旦大姐的理髮館裏,麻的母親向我哭訴她閨女的慘狀
到蔣路鄉麻旦旦大姐的理髮館已經是早上10點鐘了。蔣路鄉很小,就一條主街道還髒兮兮的。理髮館名字叫“馨雨美容美髮店”。一進門是兩張理髮用的椅子。麻旦旦的大姐、母親都在。營業間裏邊是臥室也是客廳。麻的母親聽說是記者,立即就哭訴,好好的閨女叫幾個警察折磨得沒了人樣。
麻旦旦的大姐麻珍珠指着營業間的椅子說,王海濤他們就是從這裏將麻旦旦帶走的。當天晚上,他們趕到派出所給麻旦旦送衣服,可派出所的人說不用,也沒讓家人見麻旦旦。一家人就提心吊膽地在派出所的大門口苦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王海濤拿着“裁決書”叫家人簽字,麻珍珠一眼就看到“嫖娼”、“男”等幾個字,而且上面的時間也不對。但爲了留下證據,她沒有聲張。
“旦旦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幾個畜生也不叫娃上廁所,旦旦褲子尿溼了,頭髮亂糟糟的,滿臉都是淚痕,孩子一見到家人,撲在我懷裏放聲大哭,對我說,姐,我不想活了,王海濤不是人、胡安定不是人、彭亮不是人。孩子說着說着就暈倒過去,沒了知覺。”麻珍珠說着,眼裏閃着淚光。
她停了一下,又說:“那天,康柳毅處長帶麻旦旦和我去了咸陽市第二人民醫院,叫醫生給旦旦做了一次處(女膜)檢(查)。做完檢查,不讓我們見醫生,叫我和旦旦坐在車上幾個小時。檢查有結果了,康柳毅就是不讓我們看。我追問,他說,你妹是清白的,當天下午六點整,他們給了我們一張撤消涇陽縣公安局治安管理裁決書的行政回覆。”
回到報社,我寫出《可憐麻旦旦二驗處女身》和《假如麻旦旦不是處女》(與周秦合寫)的評論。
2001年2月12日
政法學院楊教授氣憤地對我說:“處女嫖娼”真是天大的笑話
到涇陽縣公安局,沒見到有關領導,而見到的領導又都拒絕採訪。
回來的路上,外報一記者朋友打電話說,下午兩點,在西北政法學院,麻旦旦和其大姐要委託該學院法律服務中心的大學生告公安局。
我沒回報社,徑直來到政法學院。行政法學系主任楊小軍教授辦公室擠滿了各個報社的記者。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麻旦旦,她身高1米55左右,長髮。與上次一樣,她言語不多,問到事實情況,只用點頭或搖頭表示可否。楊小軍教授看報的時候,大家都爭着將自己家的報紙遞給楊教授。我也不失時機地遞了過去。
楊教授看完後,強忍着氣憤壓低聲音說,荒唐、可笑,天大的笑話。
楊教授從法學理論上解釋了打官司的技巧和技術上應該注意的幾個問題,大三學生袁義偉一直認真地聽着記錄着。
從楊教授那裏出來大家來到法律服務中心的辦公室。中心主任劉光勇接受了麻旦旦的口頭委託。
回到報社,我寫了《麻旦旦要告涇陽縣公安局》,據羣衆的舉報,我又寫了《處女嫖娼案三大疑團》。
2001年2月14日
在涇陽縣有關官員來訪後,麻旦旦索賠500萬元的消息未能發出
一大早,麻旦旦的訴訟代理人就給我打電話說,麻旦旦決定索賠500萬元。新聞職業的敏感性告訴我,此消息是國內重大社會新聞。當即打電話作了詳細瞭解,覈實確有其事。
中午10點中,趙富軍主任通知我總編辦要我和他去一趟。來到王總辦公室,涇陽縣常務副縣長張國興、縣公安局局長程宏濤、副局長郭德善等人在場。張副縣長坦言爲了維護縣政府形象,希望華商報不要再報道了,並通報了對彭亮、王海濤、胡安定的處理決定。
張副縣長最後說,西安其他幾家報社都同意不作報道了。最後,我們答應僅對縣政府、公安局的處理決定作有關報道,而對當天麻旦旦要索賠500萬元的消息不作報道。
2001年2月19日
王海濤來報社找我,我認出他就是罵媒體的那個男警察
晚7時左右,陝西日報一老記者打電話給我說王海濤要見我,那老記者我並不認識,考慮到是老前輩,我答應他與王海濤來報社見我。說真的,我心裏挺緊張的,王海濤究竟是個啥樣子的人,我採訪中有沒有不紮實的地方,會不會冤枉了王海濤,或我瞭解的與事實有些出入。
王海濤進來了,我一眼就認出,這個王海濤就是罵“記者都是一幫王八蛋”的那個男警察。
王海濤說他們(與胡安定)的所作所爲都是彭亮指使的,他很冤枉。我質問他當天爲什麼不承認自己就是王海濤,他支支吾吾地搪塞。
打發走王海濤,我自己生了半天氣。
2001年3月21日
第一次開庭。虛弱的麻旦旦掛吊瓶出庭,有人說是我導演的
麻旦旦的案子一時沒有大的進展,我的報道也暫時停了下來。中午休息的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要我“給自己留點路,不要逼人太甚”,那人竟然質問我跟麻旦旦究竟是啥關係?氣得我恨恨地掛了電話,自言自語地說,騎驢就不怕驢踢。
昨天袁義偉就通知我今天開庭。路上遇到塞車,到咸陽市秦都區法院已開庭了。麻旦旦掛着吊瓶躺在姐姐懷裏,法庭下,西北政法學院20多名學生、幾十名警察和社會各界人士在旁聽。
旁邊另外一家報社的記者悄悄碰了碰我,指了指麻旦旦說,是不是你導演的。我笑了笑。平心而論,職業道德是不允許我導演的,因爲那不僅僅是個新聞事件,更是個法律事件。
開庭兩個小時的時候,麻旦旦感到頭疼,袁義偉請求法庭允許她退庭。當家人攙扶着麻旦旦將要走出的時候,麻旦旦突然大哭着不願意出去,法庭一時間出現不小的騷動。
麻旦旦快被逼瘋了,可法庭上,被告涇陽縣公安局竟然請到了袁義偉的老師,著名行政法學教授王周戶作訴訟代理人。庭審明顯不利於被告。
回到報社,我寫了《麻旦旦掛吊瓶出庭討清白》的消息。
2001年7月18日
二審開庭。麻旦旦癱倒在地,大哭失聲
麻旦旦的案子在咸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我全程旁聽了庭審過程。
8時30分,麻旦旦滿面淚痕抽泣着上庭。而被告公安局拒絕在媒體上向麻旦旦道歉,訴訟代理人說“我們道哪門子歉”等過激言辭,旁聽席上一時出現騷動。大家都不滿公安局的霸道。一直昏睡着的麻旦旦被這幾句話激醒,情緒開始有些不安。
庭審快要結束的時候,麻旦旦突然情緒失控,掀翻了原告席的桌子,法庭出現混亂。麻旦旦癱倒在地,大哭不止,撕扯自己的頭髮,雙腳亂蹬,審判長、審判員都站了起來,被告席上的四名訴訟代理人沒有一人站起來。
審判長終於宣佈庭審結束。■文/雨藤 ■攝影/浩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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