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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6月19日凌晨，英國多佛爾港海關，一個海關官員對一輛從比利時乘渡輪進入英國的長途運貨卡車進行例行檢查。他打開卡車的集裝箱時嚇呆了：車內靠後門的地方是成堆成堆的屍體。
後經證實，這60名偷渡者中的兩名倖存者中國人，英國警方並認爲其餘被活活悶死的58人可能來自中國福建。
多佛爾慘案震驚世界。歐盟各國元首、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等先後發表聲明，對這一慘案表示震驚和難過。福建警方將於本週內派員前往英國，以進一步確定死者身份。目前，英國、中國、荷蘭三國警方已在國際刑警組織的協調下對偷運中國人口的走私集團展開聯手調查，已逮捕5名涉嫌這一死亡事件的人員。
打擊非法移民跨國犯罪活動成爲全球焦點話題。
6月21日凌晨，福建省東南沿海福清市各鄉鎮的負責人都沒入睡，他們眉毛緊鎖、憂心忡忡地記下福清市委召開的緊急電話會議的內容：立即動員各村村民，儘快與近來以各種途徑前往英國的親戚聯繫，聯繫不上的要馬上彙報。
一種極度不安的氣氛浸染了這個幾年來因偷渡而聞名的地方。
同樣內容的緊急會議也在與福清市相鄰的長樂市召開。
記者6月21日趕赴福清、長樂，對新近偷渡前往英國的失蹤者進行調查。
----《南方週末》記者調查偷渡英國失蹤者名單：
姓名 住址 偷渡目的地 現狀
何明強福清市江鏡鎮酒店村英國 失蹤
郭尾弟福清市江鏡鎮玉桂村289號 英國 失蹤
翁瑞平福清市江鏡鎮城板村英國 失蹤
曹顯星福清市江鏡鎮蒼溪村英國 失蹤
曹象平福清市江鏡鎮蒼溪村英國 失蹤
林明坤福清市南瀚鎮南莊村英國 失蹤
林同勇福清市南瀚鎮南莊村英國 失蹤
林同輝福清市南瀚鎮南莊村英國 失蹤
陳行忠福清市江鏡鎮暗鬥村英國 失蹤
林民輝福清市音西鎮蒼霞村英國 失蹤
柯順文長樂市漳港鎮北戶村英國 失蹤
柯國光長樂市漳港鎮北戶村英國 失蹤
----失蹤的偷渡者還活着嗎
福清市東側沿着324國道線分佈着上逕、龍田、江鏡、高山、東瀚等鎮，大多數當地居民在國外有親戚，當地偷渡現象久治難愈，便形成了在偷渡者中享有盛譽的“龍(田)高(山)地帶”。記者的調查就從這裏開始。
6月22日中午，記者幾經周折，在江鏡鎮酒店村找到了第一位失蹤者的家。
這名可能在英國多佛爾港遇難的失蹤者，叫何明強，31歲。
何家是一間很舊、很普通的兩層農舍，與周圍漂亮的小洋樓很不協調。記者在門口剛開口說話，裏面衝出一個眼睛血紅、披頭散髮的婦女，劈頭就問“我女婿回來了是吧？哈哈，哈哈”。
屋裏的家人一邊把她拉開，一邊告訴記者：一直把女婿當兒子看待的她聽到何明強失蹤的消息後，就有點神經失常了。
何明強的妹妹告訴記者，她哥哥是4月份從北京飛往南斯拉夫，拿的都是正規的手續。出去後要轉幾個地方到英國。蛇頭說得好好的，保證在國外都有人帶路，都是坐飛機，很安全的，家裏人就被騙得死死的，甚至還想讓她也去，幸虧有事給耽擱了。何明強出去後一直都和家裏有聯繫，不久前還說在荷蘭，可19日之後就再也沒音訊了，蛇頭也找不到了。
何家遠近的親戚都來了，挨挨擠擠地坐在堂屋裏，彼此看着抹眼淚，一起等待着從英國傳來的消息。而何明強的父母和妻子聽到壞消息後就一直在牀上躺着，沒吃什麼東西，只是有電視新聞就要掙扎着起來看。
記者又找到江鏡鎮玉桂村289號，原來住這裏的郭尾弟(小名)也已經3天沒有電話回來了，而在歐洲的同鄉也說沒有他的消息。
在江鏡鎮城板村，記者找到另一個失蹤者翁瑞平的家中時發現門窗緊鎖，鄰居說翁家到其他失蹤者家打聽翁瑞平的下落，跟瘋了一樣。
在江鏡鎮蒼溪村，不久前偷渡去英國的曹顯星(23歲)和曹象平(26歲)的生死成了村裏人談論最多的話題。在村裏的小店裏，記者找到曹顯星的妻子何小紅(音)。她的孩子坐在地上玩耍。何小紅已經20來天沒接到丈夫的電話了，而她從上月底的電話中得知他當時在荷蘭。丈夫的死活現在成了她心頭的一根針，每天心驚肉跳地看電視新聞，看到關於英國慘案的事就臉色發白，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偷渡者的不同理想
東瀚鎮在“龍高地帶”的最南端，位置最偏僻，以農業和漁業爲主，過去偷渡的人較周邊鄉鎮要少，但據村民講，現在也多了，因此小樓也蓋得紅紅火火的。這裏人主要偷渡去日本，近來由於日本經濟滑坡，許多人改偷渡去歐洲。
6月23日，記者來到東瀚鎮，經調查得知，東瀚村南莊自然村有3人在偷渡英國途中失蹤。而這個村共有70來戶人家，有十幾戶已經偷渡出國了，可以看見村裏蓋了一些漂亮的小洋樓，在農舍中鶴立雞羣。
南莊村21歲的林明坤是南莊村村民林斯貽的三兒子。林斯貽說，兒子與同村的林同輝(38歲)、林同勇(23歲)結夥出行，跟隨着同一夥蛇頭，於4月24日飛往北京，4月25日從北京飛往南斯拉夫，然後在蛇頭的控制下在那裏呆了一個月，又到了西班牙，3天后來到荷蘭，6月12日從荷蘭打電話來說過幾天要到英國去了，一到就會打電話回來，可是到現在一直沒有任何音訊。
在採訪中，林斯貽拿出一張借款條，上面寫着“借到林明坤、林同輝、林同勇人民幣各五千元，共一萬五千元”。借款人是“倪玉鎮”，擔保人是“陳孟英”。
林斯貽解釋，他們給蛇頭錢都使用借款的方式，一般情況所謂借款人或擔保人就是蛇頭。他們分批給錢，蛇頭接錢就後就給借條。一旦偷渡成功，家屬則把借條還給蛇頭。
當被問到爲什麼要把這麼小的孩子送出國外時，57歲的林斯貽連連嘆氣：“我們這裏人均只有兩三分地，孩子初中畢業後就考不上學，在家裏已經呆了兩年了，也就是弄一弄地瓜、花生，弄不了幾個錢，就跟在鎮裏混，再下去就怕學壞。爲了孩子，我只能借錢給他出去。都是蛇頭騙了我，要知道有危險我是死也不會讓他去的。”
林同輝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兒子13歲，女兒12歲，但還是下決心要偷渡。
林的妻子唐術蘭說起丈夫的事，眼圈就紅了：“我丈夫在山東那一帶給人家修表，呆了十幾年，我在這裏帶着孩子太苦，就讓他回來了。可是他在鎮裏擺攤修表，一個月有時掙不了100塊錢，他心氣又高，看別人偷渡都有錢花天酒地，自己又不願幹一般的活，有時候一回家就會煩躁起來。周圍都是偷渡的發了，他又看自己38歲了，就想搏一搏，把後半生掙出來。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只能讓老天保佑了。我都不敢把這事告訴孩子，免得他們擔心。”
林同勇的父親林斯恩把記者帶到他的家門前。林斯恩以前是敲石料的好手，他家的房子全是用石頭砌的，林說他家房子以前算是很風光的，現在“落後”了。
“你看，”他用手指着前後兩棟房子，“都是村裏人前些年偷渡到日本後，賺回來的。”
這兩棟樓的確非常豪華，飛檐拱頂，落地茶色玻璃，金黃的琉璃瓦。
林斯恩說：“我家同勇23歲了，爲什麼還沒有女朋友？現在村裏沒好一點的房子怎麼找到老婆？再說我打了半輩子的石頭，也沒積下多少錢來，又沒有別的路能掙大錢，這都寄託在兒子身上了，咬牙也要借錢讓他出去。”
記者曾經問林斯恩：“難道你們不怕偷渡被抓嗎？這是犯法的事情。”
他說：“我們這裏不少偷渡的都被抓過，也就罰些錢，回來還得偷渡。我們這裏也沒聽說偷渡被判刑的。”
記者問林斯貽：“你恨陳孟英這樣的蛇頭嗎？”沒料到他搖搖頭說：“我兒子現在也不知生死，但說恨也恨不起來的，當初也是我們去求他。”
而記者要求他們帶路去蛇頭陳孟英家時，他們竟非常不願意，只說陳已經跑了，找不着，而且怕人看見。
----蛇頭不見了嗎
4月23日下午，記者來到東瀚鎮船杌村陳孟英家。這是一棟獨立的兩層樓，門窗緊閉，看起來剛蓋好沒多久。
記者敲了敲門，沒人應答，正準備離開時，一個鄰居過來了，並警惕地說：“他走了，不住這裏了。你們是幹什麼的？”
記者趕緊說是要“出國”，找林孟英幫忙，他相信了，悄悄地說：“其實他還住這裏呢，平時開着一輛出租車拉活，每天夜裏纔會偷偷回來。其實大家都知道，還有人找他幫忙呢。”
果然，記者在房子後面看見那裏拴着雞鴨，碗裏的飼料都是新鮮的。
被勾起談興的鄰居還透露說：“這裏好幾個人都能幫你搞出去，去日本的話還可以去找陳孟×，他是鄉里的幹部，要出去快得很。”
從東瀚回來的路上，途經江鏡鎮酒店村時，記者遠遠地看見一棟被砸得一塌糊塗的4層小樓，所有窗戶上的藍色玻璃全被打破。這是一個倒黴的蛇頭被憤怒的失蹤者家屬“抄了家”。
樓前的地面灑滿了碎玻璃，遠遠近近都有一些村民在圍着指指點點。記者來到二樓，裏面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傢俱了，空地上放着好幾個牀墊，幾個低泣着的人躺在上面，旁邊圍着一大圈人默默坐着。
他們都是江鏡鎮暗鬥村35歲村民陳行忠的家屬，他們說一定要把這個房子的房主、蛇頭何志方等回來。
據陳行忠的家人講，陳已經有兩個孩子了，近來生意上虧了錢，便要到國外撈一把。何志方是介紹他偷渡的蛇頭之一，在當地已經多次送別人成功地出去，護照、手續都是真的，加上當地長期以來有許多人以這種方式出去了，陳家很相信他，從沒想到會有什麼意外。陳家先付押金1萬元人民幣，又給了何1000美元，在5月4日出發時一次就給了何3萬元人民幣。
6月19日發生慘案的消息傳來後，陳行忠的妻子鄭磊雲嚇壞了，急忙與何志方等人聯繫。而在境外的蛇頭就玩起了花招，騙陳家說陳行中並沒有上那輛貨車，而且第二天就會給家裏打電話。然而，心驚肉跳地空等了兩三天的鄭磊雲和家裏人這才發現上當，陳行忠凶多吉少，而何志方家裏此時已經人去樓空。
陳行忠63歲的老父陳本雲腳有殘疾，講到傷心處，便哭嚎起來。
----被“請”進公安部門的村支書
6月23日晚，記者前往福清市音西鎮蒼霞村採訪一個叫林民輝的偷渡的家屬。林民輝6月6日從北京出發後，6月17日到達荷蘭，在那裏他電話告訴家裏18日要到英國去，與慘案的時間剛好吻合，而且已經3天沒有迴音。
在採訪中記者瞭解到這個2000多戶人家的大村裏一共失蹤的3名偷者都是一個人的親戚，或遠或近，除了林民輝是其遠親外，一個是他妻子姐的兒子，一個是他弟媳婦的姐夫。這個人就是村黨委代書記林修和。
據村民講，林修和的妻妹在英國，他們夫婦便利用這種關係“介紹”人英國，每介紹一個去只收5000元，“很便宜”，村裏人因此很念他好。
村裏傳得很廣的一種說法是，就在6月19日英國事發當天，林書記還三家偷渡者家裏一一提醒，說人已經上了車，第二天就到了，讓家屬早點備好十幾萬元的尾款。
一個經證實的消息是，林修和於6月22日晚被“請”進公安部門，直6月24日晚才被放回來。
6月25日，記者第二次來到音西鎮蒼霞村。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就是修和的家，這是一棟挺漂亮的樓，據村民講他家裏開了一個小店，記者進小店，對一個30來歲的婦女說是記者，就見她臉色變了，說“沒這人”。正值中午時分，記者一轉身，那小店已經上好門板了。
----尚未結束的等待
截至發稿時止，英國多佛爾慘案的死難者身份仍未被覈實和公佈。長樂福清偷渡英國失蹤者的家屬仍在驚恐中等待着。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他們仍固執地守着電話機，祈盼能聽到熟悉的聲音。
福清和長樂一帶的村民們似乎已經從震驚和好奇中恢復過來。58條生的代價能阻止他們偷渡的念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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