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伯教授 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
“9·11”事件以來,美國的戰略重心出現重大轉移,美國在反恐、地區安全、核不擴散等一系列重大國際問題上對中國的倚重明顯上升,與布什執政初期相比,中美關係有了顯 著的改觀。在此大背景下,長期以來作爲兩國關係晴雨表的軍事交流在中美雙方的共同努力之下再次升溫,並有望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中美軍事關係開始升溫
自2002年10月江澤民主席與布什總統於克勞福德牧場會晤,並正式宣佈恢復兩軍交往以來,中美兩軍交流開始穩步推進: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熊光楷赴美參加副部長級磋商,美國軍艦、航母接連訪問青島軍港和香港特別行政區,之後美國太平洋戰區司令法戈訪問中國五城市。今年9月,美戰艦首次進入湛江港,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湛江港第一次對外國軍艦開放,而中國海軍編隊也應邀訪問了關島,這是中國軍艦首次進入美國在西太平洋的這一軍事重鎮。
10月28-29日,中國國防部長曹剛川對華盛頓的正式訪問將中美兩軍交流再度推向高潮。這是7年來中國國防部長第一次訪問美國,標誌着自2001年軍機相撞事件以來中斷的兩國軍事交流已恢復到一個新的水平。在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與中國國防部長曹剛川的會談中,美方對發展美中兩軍關係也表明了積極的態度。雙方同意就明年軍隊高層互訪進行安排。其中,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邁爾斯空軍上將將於明年早些時候訪問中國,中國軍界高官明年也有可能再訪美。曹部長在美國所受到的接待規格之高,會見的軍政要員人數之多,不難窺見美方所表現出的對開展對華軍事交流的重視。
美方掌握着交流“鑰匙”
從中美兩軍交往的歷史看,在中美關係相對穩定時,美方往往出於自己的戰略考量而提出擴大交流規模和提高交往層次的建議;而在突發事件導致交流中斷之後,也多由美方提議恢復。此次中美軍事交流之所以會出現目前這種令人欣喜之勢,除了中方的順勢而爲和合力促進之外,布什總統本人的積極推動和美國對華軍事接觸政策的初步調整是關鍵。究其動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美國方面意識到,在當前的反恐形勢下對中國的戰略需求明顯上升,在諸多重大的國際和地區安全問題上美國必須取得中國的支持至少是諒解。如在反恐、阿富汗戰爭以及隨後的伊拉克戰爭等一連串的事件上,中國都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特別是在朝鮮問題上,中國政府所採取的主動的建設性的外交行動得到了美方的高度讚賞。中美關係由此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建設性合作”的氛圍。在此背景下,兩國關係中的軍事層面得以提升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美國認爲解放軍在中國政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美方希望借兩軍交流之機瞭解和窺探中國的戰略意圖。儘管在美國戰略界有一些人認爲軍力增強的中國正在成爲美國的“頭號敵人”,但相當一部分人士認爲中國的安全戰略尚未定型,需要通過與之接觸來了解其真實意圖,達到“以柔性的方式將中國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安全體系”的目的。他們還認爲“通過一項包含兩國青年軍官之間交流的方案,美國可以在中國走向世界舞臺之時對一批關鍵人物施加影響”。
三是密切跟蹤中國軍事現代化的最新進展。雖然美國國內主流派的觀點認爲中國在未來15-20年內無法挑戰美國的軍事優勢,但中國軍事現代化的穩步推進仍使美國的戰略分析家們感到不安,通過兩軍交流直接地、近距離地觀察中國軍事能力的發展,可以彌補其他情報蒐集和評估手段的不足。
四是關注中國在全球及地區的安全政策,尤其是在南中國海問題上、朝鮮半島問題上和大規模殺傷武器的擴散問題上,美國認爲至少要避免中國“製造麻煩”,危及其安全利益。
汪偉民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
自從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提出“新安全觀”以來,中國政府堅持以一個負責任大國的姿態謀求在維護世界和地區和平方面發揮積極作用。然而,由於中美關係存在的一些結構性制約因素,尤其是美國對華戰略上的深重疑慮和認知誤差,片面地對中美軍事交流寄予過高期望也是不切實際的。
對中美軍事交流的認知
我國與美進行軍事交流的基本原則和出發點可以從《2000年中國的國防》白皮書中得到清晰的解答。熊光楷將軍在去年訪美時明確指出,“中方對發展中美兩軍關係一向持積極態度,將繼續按照相互尊重、互惠互利、增進了解、服從和服務於兩國關係的對外軍事交往原則,開展與美軍方的交流”。具體來講,中方努力推行與美軍事交流有如下一些動因。
首先是客觀地認識到美國是當今世界唯一的霸權,同時也是能在各個領域對中國的國家利益和現代化進程產生巨大影響的國家,中國如被美國確認爲一個體制內的挑戰者,一個不滿足於現狀的“修正主義”大國,將不可避免在與美國的對抗中耗散我們的發展資源,這顯然不符合中國的整體利益。因此,靈活地與美建立適當的溝通渠道,避免不必要的摩擦是我軍事外交和軍事交流的首要任務之一。
其次,通過發展兩軍關係以影響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安全政策,包括美國的對臺政策。中方一直向美方強調,美國妥善處理臺灣問題是中美兩國關係和兩軍關係順利發展的關鍵。此次曹剛川部長在同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會談時,再次要求美方不向臺灣出售先進武器,不同臺灣發展軍事關係。
三是中國軍事現代化的需要。美國作爲世界頭號軍事強國,其軍事學說、戰略思想和軍事裝備無疑應引起中國方面足夠的關注。比如中國空軍就採用了美國空軍的一些作戰條例和實際操作方面的經驗。此外,我軍也希望通過發展兩軍關係以促成美國完全解除對華軍事出口管制等。
交流特點和制約因素
中美兩軍交流有兩大明顯特點。第一,中美軍事交流嚴重受制於中美總體的政治關係,受制於具體的戰略環境。從過去20多年中美軍事交流的歷史來看,它就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徵。第二,在中美關係中,兩國的軍事關係一向最脆弱、最敏感,也是最容易遭到破壞的一個層面,而且,即使兩國政治關係得以恢復正常時,兩國軍事關係也是最難以復甦的,這是由軍事外交本身的特點和發展規律所決定的。這也正是爲什麼“6.4”以後,中美經貿關係早已高歌猛進,並漸成中美關係的“壓艙石”,而中美軍事交流迄今仍沒有完全正常化的原因。
從制約目前中美軍事交流的衡定因素來看也主要有二個方面:一種是戰略層面的,一種是技術層面的。從戰略層面來看,主要取決於美國如何看待中國的力量及其性質,也就是美國將如何與一個崛起中的中國相處的問題。從近年來美國政府、國會及某些智囊機構的評估報告中,不難發現美方對中國軍事力量的性質及中國未來的地區戰略意圖仍然充滿了疑慮,對中國旨在制約臺獨勢力發展的正當行動仍有諸多批評,因此對於未來中國發展施加戰略性牽制仍然是美國對華安全政策的基調,這些因素短期內都不可能改變。從技術層面看,目前主要的矛盾集中在所謂的“對稱和互惠原則”問題上。美方抱怨中方不僅不同意其視察某些重要的軍事設施,而且在對稱地公開軍事情報方面也不爽快。由於中美軍事實力的差異,期望中國向美完全展示其最敏感的軍事機密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即使是美方專家也認爲美軍方的對等要求是“對中方期望太高”。
不應過高估計前景
鑑於上述制約因素,中方有必要現實評估中美軍事關係的升溫。就近期中美軍事交流的前景來看,臺灣問題將成爲最大的“試金石”。近年來美國通過加強戰時合作與聯合演習,繼續維護和強化與臺灣的“準盟國”關係,直接損害到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中方雖然多次表示關切和反對,但自布什上臺以來,美臺軍事合作大幅提升。因此,美臺關係很可能成爲影響中美軍事關係發展的最大障礙。
第二,美國目前對華軍事交流表現出的熱情主要出於其對我方的戰略需求,這是一種策略性調整,而非戰略性調整,一旦美國從眼前的困境中解脫,美方對中美軍事交流的興趣就會大打折扣。從長期看,中美關係的基本性質決定了中美關係難以擺脫“遏制”與“反遏制”的邏輯,中美軍事交流只能在美國對華政策的“鐘擺效應”中偶然取得一定的成效。中美兩軍交流的性質在可預見的時期內將是一種“接觸式的、預防性的安全合作”,更多是爲了避免不必要的或不期然的危機或衝突,而決非某種“同盟”性質合作,其主要內容也僅僅是諸如加強軍事透明度等而決非加強軍事聯合行動之類的舉措。根據美軍同外軍發展軍事關係由低到高的8級標準,即高級將領互訪、參謀情報交換、兩軍召開討論會和研討會、軍官赴美受訓以及互派觀察員、進行工程和醫療方面的聯合演習、小規模軍訓、聯合實戰軍事演習、多國聯合軍事演習,中美軍事交流目前基本上處在初級階段,要向下一階段推進仍有較大難度。
總之,中美雙邊的軍事交流,最近一個時期更多的是由於美國單方面對華戰略需求的上升而出現良好的發展勢頭,獲得了新的動力。但這種勢頭目前尚缺乏足夠的內容來加以充實。而中美軍事交流能否真正走出“快速上升-戛然而止-緩慢恢復-暫時停頓-逐步改善-再次停止-重新啓動”的曲折歷程,仍在未定之天。
中美軍事交流的五個階段
作爲中美關係的晴雨表,20多年來中美兩國的軍事交流見證了兩國關係的風風雨雨。從1980年美國國防部長布朗訪華以來,兩國軍事交流大致經歷了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1980-1989年,是兩國軍事合作與交流的“蜜月期”,在針對蘇聯的“準同盟”狀態下,美中軍事關係在高層互訪、功能性交流及武器和軍事技術合作等領域得到迅速發展,兩國在戰略和地區安全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合作;
第二階段,從“6·4”事件到1996年克林頓第二任期開始,是中美軍事交流跌宕起伏的一個時期,其間,從1989年夏到1993年秋中美軍事關係處於停頓狀態,而在1993年10月恢復後,又經歷了李登輝訪美、美日同盟強化、美國介入1996年臺海演習等重大事件的衝擊,雙邊軍事關係脆弱且不穩定;
第三階段從1996年底到2001年,中美關係在建立“建設性夥伴關係”的框架內,兩軍交流也逐漸形成初步的機制。1996年10月中國國防部長遲浩田出訪美國。隨後,1997年和1998年,兩國實現了元首互訪。在此背景下,兩國軍事關係有了蓬勃發展,功能性交流開展得有聲有色;
第四階段始於布什政府2001年1月上臺以後,中美關係一度跌入低潮,美國國防部長早在2001年4月中美撞機事件之前,就已下令要求對中美軍事交流進行重新評估,撞機事件發生後,拉氏趁機凍結了與中國的軍事交流;“9·11”事件後,中美軍事交流進入目前的第五階段,兩國不僅建立了副部長級的定期磋商機制,並確立了多層級的軍事人員互換留學和訪問的制度,而且還建立了一些在緊急狀態下規避直接衝突的制度,兩國軍事交流處在一個新的起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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