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渭河流域持續一個多月的特大洪災,20萬人的流離失所,似乎正在印證40多年前水利專家黃萬里教授“興建三門峽大壩必將造成水災搬家”的一語讖言。
40多年轉瞬逝去,從建設之初就引發爭議的三門峽大壩,在洪災悲劇的傷痛聲中,又面臨新一輪的去留爭議,但在各方利益的不同訴求之下,爭議已遠遠超出學術本身。
[渭河之災]
2003年8月24日,一場特大洪災突然降臨陝西渭河流域,洪災持續到10月5日。在洪水肆虐之下,數十人死亡,20萬人被迫撤離家園,大量農田、村莊被淹,直接經濟損失超過10億元。
陝西渭河流域位處三門峽大壩上游,這裏幾乎成了每年水害的重災區。40多年前,著名水利專家黃萬里,曾極力反對修建三門峽大壩,他指出,興建三門峽大壩的結果將是“水災搬家”———將下游水災引到上游,想不到竟一語成讖。
爭議沉默40多年後,在洪災悲劇的傷痛聲中,人們再次將目光投向黃河下游的中國第一壩———三門峽大壩。
針對水災發生的原因,陝西當地媒體紛紛將該省今年特大水災歸咎於下游的三門峽大壩。10月30日,央視又以“渭河水患災起三門峽”爲題,引用水利泰斗張光斗的觀點,同樣將焦點對準三門峽大壩。
面對質疑和指責,位處三門峽大壩下游的河南媒體開始發出相反的聲音。《鄭州晚報》通過三門峽水利樞紐局有關人士之口,爲三門峽大壩“鳴冤叫屈”。該報的一篇報道引用三門峽水利樞紐管理局防汛辦公室主任樂金苟的話說:“渭河洪災和三門峽水庫是兩碼子事。”
三門峽大壩緣何引起如此爭議?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大壩又將何去何從?
事實上,作爲黃河上的第一座大型水利工程,三門峽大壩從建成起就伴隨着質疑和爭議,其波及範圍之廣,已遠遠超出了技術層面。而在這些質疑和爭議的背後,則是地方與地方、局部與全局、眼前與長遠的利益衝突。不同的利益訴求,不僅使事實真相真假難辨,也使三門峽大壩的出路變得撲朔迷離。
[陝西之痛]
“三門峽大壩早該炸掉了。”記者一到西安,該市出租車司機李慶有的第一句話就是有關三門峽大壩的,“三門峽大壩把黃河的泥沙都淤在陝西了,河牀高了,渭河的水流不到黃河裏,就只能往老百姓家裏流了。”
在陝西,自從今年的渭河特大水災過後,一提起三門峽大壩,很多老百姓都會咬牙切齒。
普遍的說法是,渭河三五年一遇的洪水,造成了五十年一遇的洪災。而其中的原因,被歸咎於其下游一百公里處的三門峽大壩。
10月31日晚,中央電視臺《經濟半小時》欄目播發了名爲《張光鬥抨擊設計錯渭河災起三門峽》的專題,把今年渭河流域發生嚴重洪災原因的矛頭直指三門峽水電站。
在此之前,陝西媒體及水利部副部長索麗生也指出,渭河變成懸河,主要責任在於三門峽水庫。
而據資料顯示,黃河三門峽水電站1960年9月建成蓄水,到1962年3月其上游渭河潼關河牀就擡高了4.5米,渭河成了地上懸河,嚴重危害着關中平原的安全。1973年河道淤積延至臨潼以上,距西安只有14公里,又威脅到西安的安全。
“中央電視臺的報道是有真知灼見的。”陝西省政府前副祕書長黃廣文說,“事實上,三門峽大壩從開建之前,陝西人民就開始遭難,到現在也沒有結束。”
1955年,爲了配合三門峽大壩的興建,陝西開始啓動移民工程。30萬人從被稱作是“陝西省‘白菜心’”的關中平原遷至寧夏、渭北等偏遠地區,飽受遷徙之苦。就在去年,黃廣文還曾代表陝西省政協向全國政協副主席錢正英彙報過移民問題,但這一歷史移留問題至今仍未得到妥善解決。
使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三門峽大壩蓄水一年之後,由於調整運行方式而不再蓄水,致使原來的淹沒區重新變成耕地。於是已經搬遷的移民又紛紛返回庫區。在多次與當地政府交涉下,終於得以重新落戶。而在今年的渭水水災中,有數萬災民恰恰是當年的返回庫區的移民。
事實上,這座黃河上第一個大型水利工程,在建立之前就因爲淹沒問題遭到陝西省內的強烈反對。按照原來規劃,三門峽蓄水之後,將淹沒二百萬畝良田,移民90萬。
儘管如此,爲了避免黃河下游“迫在眉睫”的水災,大壩還是在1957年匆匆上馬。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邏輯是:爲了下游8000萬人民的利益,犧牲陝西100萬人的利益是值得的。據瞭解,在移民時,有關方面還喊出了“遷一家,保千家”的口號。
然而,建成之後蓄水僅一年,嚴重的泥沙淤積就已經威脅到上游西安的安全。與此同時,在勉強完成30萬移民之後,陝西的移民工作也面臨困境。爲減輕泥沙淤積、減少淹沒損失,三門峽大壩被迫兩次改建。
1958年,在三門峽工程開工一年後,陝西仍在極力反對三門峽工程。理由是:沿黃河流域水土保持好就能解決黃河水患問題,無須修建三門峽工程。但三門峽工程並沒有因此停止。1960年,大壩基本竣工,並開始蓄水。
1961年下半年,陝西的擔憂變成現實:15億噸泥沙全部鋪在了從潼關到三門峽的河道里,潼關的河道擡高,渭河成爲懸河。關中平原的地下水無法排泄,田地出現鹽鹼化甚至沼澤化,糧食因此年年減產。
1962年,陝西人再也按捺不住,在4月召開的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上,陝西省代表提交議案,擬請國務院從速制訂黃河三門峽水庫近期運用原則和管理的具體方案,以減少庫區淤積,並保護335米移民線以上居民的生產、生活、生命安全。
[利益之爭]
對渭河流域今年發生特大洪災的原因,西安理工大學水利系教授、著名泥沙學專家曹如軒也將其歸咎於三門峽大壩。曹如軒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造成渭河水災第一位的原因就是三門峽大壩的運用不當。由於過於注重發電效益,致使蓄水水位過高、時間過長,從而使潼關高程一直擡高。”
在水利界,潼關高程被認爲是黃河上游水情安全一個關鍵指標。它大意指黃河流經陝西潼關時,每秒1千立方米流量時的水位。通常而言,泥沙淤積得越嚴重,潼關高程越高,上游特別是其最大支流渭河的水情也就越危險。
水利界普遍認爲,三門峽大壩的改建產生了很好效果,特別是1973年的第二次改建,在連續敞泄四年之後,運行方式變爲“蓄清排渾”,利用汛期洪水沖刷潼關淤泥,從而使潼關高程一度由328.4米降至326.6米,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趨於穩定。
但在1986年之後,潼關高程則又迅速擡高,目前已經超過了1973年改建之前的水平。曹如軒認爲,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爲三門峽水庫的運用不當。“光顧了發電,不顧上游安全。”曹如軒說。
對於一個水電站而言,發電與蓄水是相輔相成的,只有蓄水時間長、水位高,才能發出足夠多的電。但這樣一來,勢必會加劇上游泥沙的淤積。曹如軒說,三門峽本來有5臺每臺50000KW的機組,後來又加了兩臺,一臺歸水利部,一臺歸黃河水利委員會(以下簡稱黃委會),而具體負責三門峽大壩管理的三門峽水利樞紐管理局(以下簡稱樞紐局)則把一臺50000KW的改成60000KW。“多的10000KW就歸他們自己了。”
“1969年四省會議上,曾明確要求三門峽大壩非汛期蓄水最高310米,你看,近些年來,蓄水最低也有320米,蓄水時間也大大超過了當年的要求。”曹如軒拿着一份三門峽水利樞紐運行圖說,“由於非汛期蓄水過高,汛期水位又降得不夠,洪水無法衝到潼關。”
今年7月份,曹如軒到北京領取一個泥沙學方面的獎項,在接受頒獎時做的報告主要談的就是這一點。“中科院林秉南院士、韓其爲院士都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問我要了發言提綱,清華大學張仁教授則表示支持我的觀點。”曹如軒說。
[“竹槓”之說]
在樞紐局,記者聽到了與曹如軒教授截然不同的說法。
樞紐局是黃委會的下屬單位。1995年改制後,它有了另一個名稱:三門峽黃河明珠集團有限公司。據瞭解,目前樞紐局的運行方式是“以電養水”,由於早已被停止撥款,維持三門峽運行主要靠發電收入。
在央視報道後的當天,原三門峽水利樞紐局總工程師陳士麟就趕寫了一篇文章,題爲《三門峽工程的功與過———向張光鬥院士請教》。他在文中說:潼關高程的擡高,主要是由於三門峽水庫蓄水初期造成的。而在三門峽兩次改建之後,已基本對潼關高程不產生任何影響。
此外,陳士麟的一個重點論點是:渭河是一條多泥沙河流,近年來,由於當地過度用水和不注重水土保持,從而致使泥沙淤積。他在文中寫道:“(渭河)即便沒有三門峽,30年淤高兩米也是正常的。”
支持這個觀點的,還有部分水利專家。在今年10月份由水利部組織在鄭州召開的“潼關高程控制及三門峽水庫運用方式專題調研研討會”(以下簡稱鄭州會議)上,清華大學張紅武教授講道,今年渭河水災嚴重,其根本原因是渭河十多年來河牀不斷淤積擡高及主槽萎縮所致。“即使沒有三門峽水庫,渭河下游目前和今後每年的平均擡升幅度也比建庫前大。”
三門峽水利樞紐局水情科科長王育傑說得更爲直接:“黃河裏的泥沙大部分都來自陝西,你渭河的泥沙淤在當地就埋怨三門峽,那麼下游淤的泥沙又該怨誰?”
至於今年的渭河水災,王育傑認爲人禍因素多於天災。“災情發生之後,我們去看過了。發現那邊的防洪設施簡陋得很,而且幾乎沒有搶險物料。”
據樞紐局防汛辦公室副主任季利介紹,今年渭河流域的河道決口均發生在渭河的南山支流,而不是渭河本身。季利還透露,對於渭河而言,幹流的治理由黃委會負責,支流則由陝西方面負責。
“問題在於,陝西方面沒有從三門峽身上得到好處。”三門峽水利樞紐調度科科長張冠軍說,“從上課那天起,老師就告訴我們三門峽是一個失敗的工程。”
張冠軍是西安理工大學水利系的畢業生,他告訴記者:“自從我來這裏工作以後,就發現問題絕非如此簡單。平心而論,三門峽是給陝西造成了很大損害,而下游的山東、河南卻在防洪、灌溉方面大得其利。”
據張冠軍介紹,在河流上修建水庫,有一個通行的規律:下游得利,上游受害。爲了平衡這種關係,經常的做法是將水庫利益適當向受害方傾斜。張舉了個例子:山西與內蒙古交界處的某水利樞紐工程,建在山西,淹沒的卻是內蒙古,山西方面最後將30%的股份出讓給內蒙古方面,這才擺平。
張冠軍還告訴記者,每當他們和陝西省水利廳的人一塊開會,總難免在三門峽問題上吵個不可開交。“有時候我們跟他們開玩笑說:三門峽就是你們的一根‘竹槓’,你們什麼時候需要錢了,就拿它敲一敲。”
樞紐局所屬的黃河水利委員會是黃河治理的主要行政部門,其駐地在河南鄭州。曹如軒教授認爲,在三門峽問題上,黃委會沒有充分考慮全局利益,而是大多時候站在了下游立場上。
[炸壩懸念]
渭河大災之後,有媒體認爲“三門峽大壩命懸一線”。
事實上,廢棄三門峽大壩的說法,早在今年渭河水災之前就已存在。有專家認爲小浪底水利樞紐建成後,三門峽在防洪、灌溉等方面的作用已經變小,並有加速上游泥沙淤積的嫌疑,從而引起陝西方面的強烈不滿,因此廢棄是最爲可行的做法。
“炸壩”,這是記者從陝西方面聽到的最強有力呼聲。這種說法,最早可以追溯到40年多年前。據文獻記載,周恩來總理曾經講,“可以設想萬一沒有辦法,只好把三門峽大壩炸掉”,但後來他很快對此作出糾正,表示之所以這樣講,是鼓勵大家大膽設想。
“這(炸壩)是不可能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專家說,“除了三門峽還有一定作用之外,還要考慮面子問題。”
然而,記者調查瞭解到,在三門峽大壩上採取每一步措施,都會產生牽一髮動全身的效應,因此,水利部在進行充分的權衡利弊之前,不會輕舉妄動。
有專家認爲,從目前情勢來看,最爲激烈的做法,也不過是實現三門峽的全年敞泄,但這種可能性不大。
儘管敞泄被認爲是降低潼關高程的一個有效途徑,但是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卻在學術界存在很大分歧。
據悉,在敞泄問題上,水利部曾委託清華大學、中國水科院、黃委會、西安理工大學四家制作沖刷模型,以測算如果實現敞泄,將會對降低潼關高程起多大作用。
但四家單位的模擬結果差異很大:西安理工大學數據最高,5年降低3.5米,黃委會最低,僅降1米。
樞紐局有關人士告訴記者,如果真的實現敞泄的話,發電將無從談起,這樣首要面臨的就是三門峽樞紐職工安置問題。
對於安置問題,一度有這樣一種說法:陝西省省長賈治邦曾聲稱,如果廢棄三門峽大壩,陝西甘願負責安置三門峽水利樞紐局的三千職工。
然而問題並沒有這麼簡單。中國水利規劃總院陳清濂教授認爲,經過四十多年的運行,圍繞着三門峽大壩,三門峽庫區已經形成了新的生態、社會和經濟平衡。如果廢棄大壩,又將造成巨大損失。
由於上游壓力,幾年來三門峽水庫調低水位運行的呼聲一直很高。事實上,就三門峽水庫而言,即便是降低水位運行,也面臨很大壓力。
在大壩腳下,原來的一個小鎮今天已經發展成市區有二十餘萬人口的三門峽市。今年4月份,水利部專家組到三門峽庫區考察。結果,三門峽市有關領導向來訪專家大訴其苦,認爲“三門峽水庫降低水位運行將給該市經濟和社會發展造成致命打擊。”
該市領導以一份精心準備的報告向專家組反映三門峽降低水位運行將給該市帶來的危害。現簡要列舉這樣幾條:
一、由於三門峽水庫沿岸地區的地下水位與水庫運行水位聯繫密切,降低水位將導致庫區沿岸93萬人用水困難,市區30萬人將無水吃。
二、水位降低後,庫區15.3萬畝灘地將變成耕地,因此易導致外遷的15萬移民返回庫區,從而形成新的社會不穩定因素。
三、三門峽全市由三門峽水庫直接供水的企業有21家,佔全市工業企業固定資產的63%,如果水位降低,這些企業將因缺水而無法正常生產。
事實上,在鄭州會議上,專家之間也存在很大分歧。據參加這次會議的曹如軒介紹,會上多數專家並不認爲降低三門峽水庫運行會對潼關高程有大的影響。“我看氣氛不對,會沒開完我就離開了。”曹如軒說。
據悉,在爲數不多的支持廢棄三門峽大壩的人當中,大都是退休專家。
新聞鏈接
日前,記者從一份水利部文件上看到水利部部長汪恕誠對三門峽水庫問題的意見,現全文摘錄如下:
關於潼關高程控制及三門峽水庫運用方式問題,我的基本意見有兩條:第一,三門峽水庫建設,沒有正確認識和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係,違背了水沙自然規律,導致黃河潼關生態系統的破壞,教訓是深刻的。
三門峽建設破壞了原有的生態平衡,但也要看到三門峽運行43年來,又建立了新的生態平衡,如果簡單地廢除三門峽水庫,又會打破現有的平衡,可能造成新的危害。對此要有足夠的認識。要持特別謹慎的態度。
第二,當前可以把降低潼關高程2米作爲工作目標。爲實現這個目標,必須採用綜合治理、重點突破的方法,例如減少來沙、裁彎取直、河道整治等,當然改變三門峽運用方式,降低運行水位也是重要的措施之一。等潼關高程降低後,再視情況確定新治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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