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薩達姆來說,2003年12月14日是一個結束,無論他今後受到的審判是死刑,或者是終身監禁。這並不僅僅因爲他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因爲美國公開他所遭受的恥辱:躲在“蜘蛛洞”裏、躺在泥土上、他“像一隻老鼠一樣地被抓住”、像牲口一樣地被檢查、他放棄了抵抗雖然還有武器在他的身邊。
伊拉克,一個王朝的正式謝幕
美國人,無論平民還是政客,都向世界傳達了一個信息:暴君倒下了,暴政結束了。雖然早在七個月前,美國人已經掀翻了薩達姆的雕像。但只有在12月14日,當薩氏王朝的惟一現實的偶像在恥辱中粉碎了的時候,這個政權才真正地垮臺了。
美國總統布什對此發表的評論是:“在伊拉克的歷史上,一個黑暗而痛苦的時代結束了。”如果美國人的指控是真的,那麼薩達姆毫無疑問是一個暴君。美聯社的報道說,在薩達姆統治期間,總共有30萬人被以各種名目迫害致死。
雖然捉住了薩達姆,但對於美國來說,這並不意味着結束。就像美國總統布什自己說的那樣:反恐戰爭還沒有結束。在巴格達立刻爆發的兩次爆炸事件就是一個明顯的證明。根據新聞之後美國對薩達姆的調查,這個逃亡的人依靠着僅存的一些追隨者的救助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他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呆不到兩天以上。而他的身邊並沒有移動電話,沒有通訊工具。他隨身攜帶的錢都是現金。
因此,任何一個在美國媒體上露臉的官員都這麼說:“薩達姆和伊拉克的抵抗運動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他沒有指揮他們作戰,他沒有向他們發表演講,他甚至不可能給他們什麼精神鼓勵,因爲他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亡。
美國,“嵌入式民主”不是坦途
我們現在只能說,在伊拉克發動爆炸、襲擊、狙擊、自殺式爆炸的那些人,都是自願的。就像一位他家鄉的年輕人所說的:“我們應當戰鬥,結束美國人的佔領。”
就算是伊拉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也並不是什麼美國所想要的新時代。布什把伊戰的結果描述爲:“在中東的心臟正在升起的民主”,在他的語境下,對伊戰爭與其說是反恐戰爭,不如說是“民主戰爭”,或者應該準確地說是“美國民主的戰爭”,不,應該是“布什式的美國民主戰爭”。按照布什的描述,這個戰爭的目的是一個“嵌入式民主”:在中東的心臟伊拉克建立一個民主模式,然後作爲示範,向中東地區推廣。
我想提出的問題是:這種輸出式民主會成功嗎?拉美是一個現成的反面例子,在美國的後院拉美,許多國家經歷過輸出式民主,但今天的拉美政治混亂、腐敗橫生、軍事獨裁、毒品成災,成了失敗的資本主義與落後官僚相結合的畸形兒。美國的民主在美國也許是成功的,但美國從來就沒有成功地輸出過民主,在拉美是,在亞洲是,在東歐也是。
“民主殖民主義”將會在伊拉克翻船
有人樂觀地用沙特阿拉伯現在進行的一些基層民主做證據,說明伊拉克的潰敗給中東的伊斯蘭國家造成了民主的壓力,還有伊朗的選舉,他們說,也是“伊拉克壓力”所造成的多米諾骨牌的一塊。
《新共和》的一位編輯告訴我,他從來不覺得伊拉克給沙特阿拉伯造成了多大的壓力。實際上,沙特阿拉伯從第一次海灣戰爭以來,尤其是石油經濟面臨崩潰的局面,和國內多種政治力量的興起,以及王權自身的問題,已經迫使沙特王室在考慮別的選擇路徑。
伊朗呢?如果美國要把伊朗的變化歸功於自己的話,那簡直是一個笑話。在伊朗主導政治改革的人是現任總統哈塔米。他從來就在領導伊朗人走和平的、漸變的民主化道路,一條結合人道主義和伊斯蘭傳統的中東變革道路。他從來沒有接受過美國的任何指導或者所謂的“壓力”。
我們把目光回到當下的伊拉克,在那裏,美國人想要的主導權和伊拉克的現任領導人之間有很大的分歧,無論是在憲法的制定上還是在國家政權的組織模式上。伊拉克是一個伊斯蘭傳統非常深厚的國家,薩達姆是必須驅除的,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在薩達姆後就是美國式民主。
美國人以爲自己解放了伊拉克,但是在抵抗美國的伊拉克人看來,美國在驅逐一個奴隸主之後,自己開始當上了奴隸主。
《時代週刊》主編阿迪·伊格內修斯告訴我,“你不可能全面性地贏得反恐戰爭。”我同意他的說法。布什在演講的時候這樣說:“反恐戰爭與任何一種戰爭都不同,它的計算方式是一個捕獲接着一個捕獲,一個洞穴接着一個洞穴,一個勝利接着一個勝利。我們的安全是由我們的韌性和對自由的勝利的堅強信心來保證的。而美國在這場戰爭勝利之前永不休息。”典型的演講語式,如果美國人真的這樣的話,美國人大概永遠沒有休息的時候。
你可以抓住薩達姆,你可以抓住本·拉登,但是你沒辦法抓住所有痛恨美國的人。在達瓦,薩達姆落網的地方,他的一位同鄉說:“今天,我們都是薩達姆。”語氣就像當時我們同情美國的人在“9·11”之後說,今天,我們都是美國人。
美國人爲什麼遭受仇恨
這是信念的問題。因爲布什在發動攻打阿富汗的戰爭的時候,攻打伊拉克的戰爭的時候,他早就偷換了概念:攻打腐敗政權和攻打恐怖主義的概念。攻打恐怖主義可以不經過宣戰,可以在許多戰線上同時開打,政治、經濟、軍事、警察……這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責任,每一個人都有義務支持。但伊拉克政權是一個腐敗政權,它不是不可以被攻打,但它需要經過國際社會的認可。
恐怖主義分子劫持了飛機,炸燬了世界人民智慧的象徵;布什政府則劫持了全世界人民的同情,炸燬了國際秩序,炸燬了國際法,炸燬了人類的寬容與妥協的理性精神。
我覺得,一直到了今天,布什政府都沒有真正地回答一個問題:他們爲什麼恨我們?
美國在二戰後在第三世界國家中發動的,不僅僅是經濟、文化的灌輸,他們發動了祕密戰爭、代理人戰爭、侵略戰爭,政治暗殺、政治顛覆、政治收買,所有他們在美國並不使用的中世紀手段,他們全用上了。他們並不想了解別人的文化,他們只想別人理解它的文化;他們不想保存別人的文化,而只想灌輸它的文化;他們不想要別人的倫理,只想嵌入自己的倫理。
這是怎樣的一種倫理?這是一種極其自私的倫理。當美國人問爲什麼他們恨我們的時候,他們的結論是:這不是我們有問題,而是別人變態。這種倫理就好像希特勒在告訴他的人民:別的民族都是劣等民族,只有我們的民族是高貴的。別人恨的是美國的自私、美國的驕橫、美國的侵略。
當布什期待着一個新時代在薩達姆之後出現,我想說的是,我如此地恐懼這個新時代,它比薩達姆還要獨裁,它比薩達姆還要血腥,它比薩達姆還要混亂,它帶來的,不僅僅是美國人新的災難,而且是全世界共同的災難。
我期望這個“新時代”不要到來,因爲我尊敬和熱愛美國這個偉大的國家和民族和人民;我也同樣尊敬和熱愛這個不僅存在着基督教,也存在伊斯蘭教和佛教的偉大的、寬容的世界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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