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9日,農曆正月初八,許多人還留戀在春節假期之中,早上7時15分,杭州市登雲路346號的浙江藍天環保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哈氟分廠裏一片寂靜,只有12個工人在上班。多功能車間的吳吉明在早上7時剛剛接班,如果不是15分鐘後突然發生的氫氟酸泄漏事故,也許他的名字永遠也不會出現在報紙上。
事實上,這個公司本身在公衆當中也沒有很高的知名度,作爲一個化工企業,它主要生產滅火劑和R143 B、R143 A製冷劑,後者爲其主要產品,供應給海爾、科龍等冰箱生產企業並出口美國。正是爲了生產製冷劑,這個工廠每年需要使用300噸國產氫氟酸。
這只是中國衆多的位於城區或城鄉結合部的化工廠中的一家。
事發
如果乘出租車到城鄉結合部的登雲路,即使是杭州本地的司機,也很可能告訴你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條路。他們更熟悉這裏的另一個地名,杭州市拱墅區祥符鎮阮家橋村。杭州市民甚至很少知道,在城北的這個區域裏存在着一個化學工業園,包含油漆、橡膠、樹脂、有機化工等多種企業。自從1979年規劃建成以來,它的安全問題始終沒有進入一般市民的視野,即使是在被日漸拓展的城區吞沒之後。
因此在1月29日的泄漏事件發生之後,還有杭州市民打電話向杭州電視臺詢問:“杭州的化工廠都在哪兒?”
不只是在杭州,中國各地都有相當數量的化工廠隱藏在城區或城鄉結合部之中。在中國的化學工業起步和發展的階段,人們確曾遵循了化工廠的設址“安全、偏遠”的原則,但由於中國城市的迅速鋪展,像杭州化學工業園這樣被城區吞沒的例子在各地都已司空見慣。
與縫紉工廠會發生工人刺傷手指的事故一樣,化工廠也難以避免事故的發生。不同的只是,化學產品的危害不同於縫紉機針。1984年印度博帕爾市的美國聯合碳化公司農藥廠毒氣泄漏,造成約2萬人死亡,20多萬人中毒,5萬人失明,10萬人終身致殘。事後,兩國的兩種不同聲音令人意識到化學生產的恐怖一面。聯合碳化公司的發言人說:“化學生產不能完全避免災難,有時候這是一個數學概率問題。”而印度媒體則回擊:“這就是這家公司爲什麼不把工廠設在本國內的原因。”
7時15分,“數學概率”開始在杭州這家工廠發揮作用。多功能車間的工人吳吉明正在現場工作,突然被事故裹挾了進去,他甚至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轉眼間,刺激性極爲強烈的煙霧已經從塑料緩衝罐裏噴射了出來。他迅速向後撤,但是肩膀以上已經受到燒灼,同時呼吸進了白色的氫氟酸煙霧。
發生泄漏的多功能生產車間的生產設備在整個化工廠裏最爲顯眼,它就是常常出現在照片上的那種敞開式的多層金屬井架,巨大的反應釜和塔器連接在一起,塔身周圍環繞着旋梯,直接通向空中的高位貯罐。這套設備俯視着整個廠區,而在工廠的四周,各種嚴禁煙火的標誌醒目而嚴肅,廠區四周的高牆把這裏與外界完全隔離開來——除了空氣。
7時21分,杭州市公安局消防支隊119指揮中心接到了報警,立即調派大關區、西湖區、祥符鎮的3箇中隊和特勤大隊的2箇中隊共8輛泡沫、防化、洗消、後援等特種消防車,60名消防隊員前往搶險。與此同時,公安、環保、衛生等部門也趕往事故現場。
特勤大隊的兩個中隊先後出發,當大隊長王澤跟隨第二個中隊趕到現場時,看到白色的煙霧正在恐怖地瀰漫開來。當天早上杭州陰天,氣壓偏低,風向東北。氫氟酸形成的白煙形成近20米寬、40米高的簾幕,越過廠區的高牆,逐漸地向東北方向蔓延。
在下風向,有大量居民區和工廠。
7時25分左右,搶險人員相繼到場,並隨即成立搶險指揮部。此時,白色毒霧已經瀰漫部分廠區,而且氣流還隨着風向朝四周擴散,周圍早起的居民已經發現事故的發生,少數居民已經開始打電話向環保局求助。在廠區內,儘管工人數量不多,但是站在工廠門口的消防員幾乎沒有看見有誰出來。工廠只有兩個大門,其中後門上鎖,而四周的高牆上樹立有碎玻璃,工人們很難翻越出去。在後來的一些報道中,這時的情況被描述爲“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十多名員工還被困在罐區後面的廠房內,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事實上,面對事故,廠區內的工人們做出的差不多是最平淡也最奇怪的選擇——他們留在車間裏,沒事兒似的繼續幹活兒。
反應
氫氟酸,分子式HF-H2O,屬劇毒弱酸,可經皮膚和呼吸道被人體吸收。對皮膚有強烈刺激性和腐蝕性。吸入氫氟酸酸霧會引起支氣管炎和出血性肺水腫,人體攝入1.5g可致立即死亡,經皮膚吸收可引起嚴重中毒。
對於這一毒理學數據,浙江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的岑航輝醫生的通俗解釋是:“如果接觸濃度爲90%的氫氟酸的人體面積達到1%,就可致死。”
事實上,杭州氫氟酸泄漏事件相當豐富地表現了人們在化學危機面前的截然不同的反應。
到杭州市消防支隊特勤大隊趕到時,7名廠區內的工人仍舊沒有出現在廠區門口。而在南向外圍,直到消防人員設置第一道隔離帶之前,趕來上班的工人和大量過路羣衆不僅沒有立刻避去,而且不斷向內張望,甚至試圖鑽過隔離帶看個清楚,似乎廠區內正在舉行一場焰火表演。
7時20分,哈氟分廠的廠長王俊卿趕到了現場,眼前的景象對她來說意味着一次沉重的打擊,這使得直到事件發生將近一週後,她依舊錶情愁苦,出言謹慎。當時白色的氫氟酸煙霧正在晨風的翻攪下升騰起來,“現場能見度已經很低”,4層樓高的塔式化工設備已經被淹沒在煙霧當中。
爲了稀釋酸性煙霧,三個地區消防中隊的普通消防車已經在噴水作業,而特勤大隊由於遠在城市的另一邊緣,派來的特種消防車還在路上。王俊卿首先詢問值班人員,廠區內是否還有工人,然後焦慮地說:“趕緊撤出來啊。”
有經驗的化工工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必然與一般羣衆不同,但具體如何不同,還要看經過的是什麼訓練。實際上,在此次發生的氫氟酸泄漏事故中,廠區內的工人們既採取了正確無誤的報告報警行動,又表現出了疏忽大意、不以爲然的態度。
當意識到泄漏事故正在身邊發生時,工人們迅速地電話報告廠長王俊卿,同時撥打119報警,並第一時間電話報告環保局。
“我們的工人完全是按照操作規程來操作的。”藍天環保公司的副總經理張增英說。
但是工人們顯然並沒有從內心裏認爲這種泄漏有什麼大不了的危害。事故發生幾天後,一名工人向本報記者抱怨,都是媒體的報道惹起了麻煩,實際上泄漏事故本身並不厲害。“這種化學品泄漏只是看起來很難看,可是煙霧向上飄,對人和環境沒多大影響。”
氫氟酸的煙霧確實輕於空氣,正是這一點,使得這次泄漏沒有造成重大人員傷亡。但即便如此,沉降下來的少量煙霧還是將廠區的柏油路面腐蝕成了紫紅色。張增英承認,即使是非高濃度的氫氟酸泄漏,如果劑量較大的話,也會造成附近樹木全部死亡、接觸人員大量失明甚至死亡的後果。
但是,現場的工人們並沒有全部撤離危險區域。他們不撤離的理由甚至並非搶險。7點20分時還有7名工人留在廠房內,分別屬於滅火劑、樹脂和冷凍車間。與一般人的反應不同,他們認爲自己完全可以留在廠房裏,因此正在安之若素地繼續工作。
很難說這種見怪不怪的心態是否與化工企業出現危機的頻率有關。杭州市消防支隊特勤大隊的大隊長王澤記得,這個公司在去年就曾發生一起同樣的氫氟酸泄漏事件,當時是在夜間,泄漏工廠在遠離市區的另一處,因此儘管持續時間更長,但並沒有引起廣泛的關注和惶恐。
王澤帶領的防化、洗消、後援等消防車輛一起達到,按照杭州市消防支隊啓動的“化學災難事故處置預案”,他們要利用車輛上的設備從事偵檢、堵漏等防化工作,對被污染的人員、設備進行清洗消毒,隨時準備發電,或對必要區域進行照明,並支援其他普通消防車的工作。
在王俊卿和消防人員的命令下,工人們最終撤離出來。受傷的吳吉明被送往浙江省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燒傷科。
這只是廠區內和上風向的情況。身處下風向的人們則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
從泄漏發生的那一刻起,偏西的南風就吹動白色氫氟酸煙霧,漸漸向北方偏東的方向飄移過去,早起的人們開始察覺到有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僅與化工廠一河之隔的人們開始逃跑,一些人爲了躲避煙霧,紛紛衝過登雲路,到對面的馬路邊回頭查看情況。就在化工廠東牆外開小吃部的趙信福這天早上剛剛從紹興回到杭州,正在門外和麪,突然聽見警笛響得厲害,接着有人喊化工廠毒氣泄漏了。
“我馬上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聞味道。”他一直跑到南面500米外的馬路上。那裏已經被封鎖,三角形警示牌後面站滿了表情肅穆的警察。
圍觀的人們停在這個被判斷爲暫時安全的地方,既貪看熱鬧,又隨時準備逃跑。
救援
特勤大隊帶來的32平方米的洗消帳篷最終沒有派上用場。這種特製設備相當於便捷的消毒浴室,可以爲受到侵害的人們迅速稀釋酸液或毒液。
“多虧是春節期間,而且是早上,否則就麻煩了。”王澤說。
成立於1998年的杭州市消防支隊特勤大隊經常要應付各種化學災難事故,在儲存、生產、運輸過程中,只要化學危險品因爲某種原因暴露在空氣中,都會迫使他們急馳過去加以處理。5年多以來,在化學工業並不醒目的杭州,這個特勤大隊已經處理了90多起化學災難事故,涉及氨氣、硫酸、甲烷等30多種化學品。
隨着消防人員的陸續趕到,在現場成立的搶險指揮部的指揮下,搶險人員展開搶險。
各中隊分別派出消防隊員,在事故現場周圍設置隔離帶,最初把居民和路人隔離在了150米範圍之外,在公安和交通部門的警力達到之後,向外擴展到500米區域,封鎖這一範圍的全部道路,並疏散附近居民和圍觀羣衆。
來自三個普通的消防中隊的消防隊員繼續使用高壓水槍稀釋泄漏出來的氫氟酸。在廠方技術人員的配合下,特勤大隊開始偵檢,兩名身穿重型防化服、手持有毒氣體測爆儀的消防隊員耐心而緩慢地接近現場。測爆儀顯示,事故現場氫氟酸濃度非常高。由於氫氟酸腐蝕金屬,周圍已經圍繞有大量氫氣,只要稍有火星便有燃燒爆炸的危險。
也就是在這時,穿戴好防化服的特勤消防隊員開始在濃霧中穿過事故現場,尋找後面廠區內的7名工人。由於濃霧遮擋了視線,消防隊員先後進去兩次才找到他們,並把他們帶離了工作崗位。
王澤說,化學災害的處理原則是慢慢接近,慢慢處理,急不得。
到8時10分,白色煙霧越來越濃,飄移、擴散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消防隊員同時檢測到周圍已經充滿了大量氫氣,腐蝕、毒害、燃燒和爆炸的危險同時升高。指揮部不得不下決心終結泄漏。兩名身穿重型防化服、佩帶呼吸器的消防隊員,隨同哈氟分廠的技術廠長楊建新進入事故現場的核心地帶。楊建新穿過濃霧,在二樓找到了第一隻泄漏的閥門,關上了它。事後調查小組和工廠員工都傾向於認爲,很可能就是這隻閥門導致了事故,因爲當時在關閉它之後仍然有煙霧噴出,表明其功能已經受損。
在事故發生後,哈氟分廠的技術人員一度告訴媒體,泄漏原因可能是罐區塑料緩衝器被冰凍,導致氣體堵塞引發緩衝缸破裂,氫氟酸原料發生大量泄漏。這一“冷凍說”後來被杭州市安全生產監察局的一位工作人員斥爲“無稽之談”。
呼吸器的使用時間有限,逼迫兩名消防員和楊建新撤退下來,在消防車下進行了洗消,然後在8時20分再次進入事故現場,這一次他們一直登上三樓,將另一隻閥門成功關閉,此次歷時1個小時的氫氟酸泄漏事故的泄漏源由此被徹底切斷。隨後,消防隊員用水槍對泄漏區再次進行噴水稀釋。
8時30分,由與哈氟分廠一牆之隔的杭州大爾電子公司跑出的員工趙啓程站在500米警戒線外,遠遠看見廠區內仍然不停地升起白色煙霧,不過這時它的主要成分已不是化學酸霧,而是消防車的水槍噴射井架產生的水霧。
9時整,現場的能見度已經開始恢復,兩名身穿灰綠色防化服、身背氧氣瓶的杭州市環境監測中心的工作人員進入車間。15分鐘後,他們走了出來,每人手裏拿了一個氣囊,用於評估環境污染程度分析和事故記錄。
與此同時,環保人員分批對現場空氣和水源進行取樣檢測,確定事故泄漏程度及危害。消防隊員使用有毒氣體測爆儀對事故現場再次進行測試。至9時左右,警戒解除。
9時25分,泄漏事故基本處置完畢,消防車輛和人員撤離現場,衛生、環保、公安、安全監察等部門的事故調查處理人員進入廠區,附近道路交通陸續恢復正常。被疏散的居民們陸續回到家中。
成因
等待在哈氟分廠的門口120急救中心的救護車沒有接收到中毒人員。操作工吳吉明被送到浙醫二院後立即接受燒傷處置。最初,處置程序與一般燒傷並無二致,醫生對其進行了創面處理,給予高濃度吸氧,使用抗生素和大量補鈣。
吳吉明的主管醫生王帆說,吳吉明臉部、手部、呼吸道等多個部位佔全身5%面積被Ⅱ度燒傷。因爲呼吸道受傷,併爲應付可能出現的肺炎和肺部感染,吳吉明的氣管被切開,但沒有使用呼吸機。
岑航輝醫生說,吳吉明吸入大劑量氫氟酸煙霧,經過皮膚和黏膜感染,一度導致呼吸指標異常,有生命危險。氫氟酸中毒後一般會造成低鈣血癥,直接威脅生命。現在,“吳吉明已經度過最危險的時期”。
藍天環保公司的副總經理張增英判斷說,此次泄漏的劑量遠遠沒有此前本廠技術人員所說的那麼大。針對“600公斤氫氟酸”的說法,他和哈氟分廠的廠長王俊卿都表示難以置信。
“說起來你恐怕都不會相信,泄漏的氫氟酸其實只有4公斤。”他說。
他說,按照破損管道的15毫米口徑計算,前後泄漏的液體大概有200公斤左右,其中60%爲無毒的製冷劑,“不僅對人無害,而且對環境不會任何污染,連臭氧層都不損害”,30%是副產品氯化氫,只有2%是氫氟酸。
這一計算方法建立在“破損管道的口徑爲15毫米”的基礎之上。事實上,正是這一點目前仍然不能定論。杭州市5部門聯合成立的事故處理小組的成員袁飛說,在查看現場之後,調查小組發現泄漏處的塑料緩衝罐“已經炸掉了”。而張增英則表示,塑料製品不是金屬,不存在爆炸的可能,只能是裂開。
只要親眼目睹這隻緩衝罐,記者便能判斷其“炸裂”程度到底偏向於哪一種,但經過調查小組同意,藍天環保公司已經拆除了緩衝罐。
袁飛表示,到目前爲止,調查小組還沒有對事故下最終結論。但是張增英透露,廠方和調查小組都越來越傾向於認爲閥門失靈是事故的主因,它造成堵塞,最終導致塑料緩衝罐及連帶管道破損。
針對泄漏量,袁飛對本報記者說:“這是一起泄漏量500多公斤的事故。”
對於企業的選址問題,張增英表示,公司早已認識到在城市邊緣設廠並非長久之計,因此正在浙江紹興籌建佔地200畝的新廠區。對於搬遷費用,他表示目前還沒有準確數字。
杭州市安全生產監察局的局長鈕榮量說,杭州市區內的化工企業一直在向城市外圍搬遷,但是搬遷的速度必然受到現實環境的影響。儘管非常羨慕國外化工企業趨向於大型、少量、設址偏僻、遠離環保關鍵區域的做法,但是鈕榮量還是表示,國內的化工生產必然要受到國情的制約,很多理想化的設想是不現實的。
“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個警戒。”鈕榮量說。
杭州市環境監測中心對於取走的空氣樣本正在分析,目前仍無結論。
在世界各地,化學事故並不少見。中國化學工業協會、中國化工安全衛生技術協會聯合制定的《化工安全生產強制性標準安全事故防範實務手冊》中說,過去的幾十年,全世界發生的特大事故中,由於化學物質引起的事故佔50%之多。
就在藍天環保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哈氟分廠東牆外,趙一宋的父親擁有一家飯店和一家絲綢製衣公司。趙一宋說,即使是平時,每到半夜飯店做夜宵時也必須關緊門窗,“因爲工廠會排放出很臭很刺激性的氣體來。”張增英說,那氣體並非藍天公司排放,應爲周圍的化工廠所爲。
2月2日,吳吉明縫合了氣管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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