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農曆正月十九。
萬州區新鄉鎮,猴年春節的喜慶慢慢消散,30歲的崔坤安望着眼前奔流的長江水,一臉愁容。作爲11年前一起槍殺頂包案的主角,他還在等待法院對他無罪的宣判。
槍殺案中的被害人已成地下枯骨,真兇也在真相即將大白前服毒自殺,崔坤安頂包服刑7年中失去了最好的青春年華。
由一起頂包案聯繫起來的三個家庭紛紛捲進了命運漩渦,爲了揭開被掩蓋的真相,身處其中的人都說他們失去太多。
舊案:爭執引發的槍殺
直至今日,受害人胡志明的二弟胡可還能清晰回憶這起舊案。
1992年11月18日,成爲萬州區武陵鎮和新鄉鎮三個家庭的命運轉折點。當日上午,武陵鎮的胡可去新鄉鎮買豬,與當地青年崔坤安交談中發生爭執。晚上,胡可和大哥胡志明去找崔坤安評理。
“沒想到他們準備了火藥槍。”胡可和大哥等人在崔坤安家沒找到人,接着就到崔坤安的叔父崔炳勤家。在崔家地壩,崔坤安躲在門內吼:“你們幾個不要進來。”胡志明邊把衣物撩起表示自己未帶凶器,邊朝大門走去。
擋在崔坤安身前的堂兄崔坤華大喊一聲打,從大門右側窗戶發出“嘭”一聲槍響,胡志明右手捂着左胸慘叫,跑了幾十米後一頭栽倒身亡。與衚衕行的幾人在槍響後跑開,後又趕回把胡的屍體揹走。
槍聲驚擾了小鎮的靜謐,來了幾十個看熱鬧的村民,而開槍的兇手究竟是誰,只有開槍瞬間在場的幾個人清楚。
1994年6月,已經20歲的崔坤安被原萬縣市五橋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7年,罪名是故意傷害。這樣的判決結果表明,崔坤安似乎就是真兇。
這樣的結果讓失去親人的胡家震驚。胡可說自己一輩子都記得:“我離窗戶只有2米距離,肯定是崔炳勤開的槍。”當年去幫朋友扎場子的張自成也稱,崔坤安當時並沒拿槍,所處地點也不是打槍的窗戶所在房間,開槍的是崔炳勤。
槍案發生時,石柱縣河嘴鄉的譚德榮17歲,作爲崔坤安的女朋友,剛剛處了3個多月。今年29歲的譚稱,案發那夜她正呆在離崔炳勤家10米遠的地方,槍響後她看見崔炳勤提着槍跑出來說:“不把人(倒地的胡志明)弄起走,我馬上又開槍。”譚稱,當初也不知道誰開的槍,直到崔坤安被逮捕後幾個月,崔炳勤和家人聊天中才說:“當初開槍打胡志明時,開始準備打腳,沒想到把他胸部打中了。”譚表示,崔炳勤多次叮囑她,只能說是崔坤安開的槍,否則要加重崔在監獄裏的罪責,譚年輕怕事,就按叔父說的向公安機關作證。
譚回憶說,當天夜裏崔炳勤就當着她的面交代衆人,事情因崔坤安而起,一切要崔坤安承擔,並安慰說:“家裏的事由我承擔,你各自去。”崔坤安聽後一言不發。崔坤華則說,當時崔坤安認爲自己家條件差,自己頂包後能得到條件較好的叔父照顧,在向警方交代時迴避了崔炳勤在場的情節。1993年3月,崔炳勤向崔坤華承認開槍的是自己。
崔坤安的父親崔炳久說,兒子進去後也寫過幾封信要他幫着翻案,但兄弟崔炳勤經常上門表示要替自己修房子種莊稼,爲此他們父子倆閉口未談翻案。
崔坤安在1995年向警方提出申訴,爲自己鳴冤未果,從此沉默服刑,一直到1999年才刑滿釋放。
隨着胡家不斷申訴,2003年6月26日,崔炳勤在接受警方訊問時,服下“毒鼠強”自殺身亡。
2003年8月,公安機關對崔炳勤撤案,檢察機關也對崔炳勤不予追究。
2003年12月,檢察機關審判監督中發現,原審法院對崔坤安認定犯罪事實有錯誤,萬州區法院開庭審理改判事宜。
目前,崔坤安還在等待結果。
11年:漫長申訴路
武陵鎮離萬州城區80多公里,長江之隔的對岸就是新鄉鎮,機動渡船過江只需15分鐘。
但對於痛失親人的胡家來說,兩岸的距離如此近,真相大白的那天卻那麼遠。
1992年,28歲的胡志明是鎮上小有名氣的個體屠戶,每月收入少時七、八百元,多時上千。家裏兩老和四個弟妹都務農,胡是家庭的經濟支柱。在遭遇不幸的那天,胡張羅着蓋起的新房快要完工,22歲的妻子吳紹紅抱着2歲的女兒胡婧逗笑,一家人都等着在新年來到前搬入新居。
歡笑在槍案後變成悲泣,胡的父母還無法從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中走出來,崔坤安替崔炳勤頂包一下激怒了胡家人,他們發誓要讓真兇接受法律制裁。
可由於崔坤安在1994年庭審上承認自己是兇手,讓胡家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但胡家仍在不斷收集線索,逐級向上申訴。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遞交材料,2003年8月11日,萬州區人民檢察院的刑事申訴複查通知書送到胡家,認爲胡家要求追究真兇崔炳勤刑事責任的申訴理由成立。
當時崔炳勤已經自殺,胡勇說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感覺就像作了個很長的夢,“醒來的時間居然花了11年”。
胡家在這11年中也幾經變化,胡志明的女兒胡婧如今已經14歲,跟着爺爺奶奶吃低保補助,在當地武陵鎮中學讀書,成績一般,對父親和母親的印象模糊。胡妻吳紹紅在事發半年後外出打工,現在東北,很少回鄉。胡家爲尋找真兇花了近30000元,早年借信用社的5000元最近才還清。
自殺:真兇的突然選擇
65歲的崔炳勤突然死了,這件事在新鄉鎮引起的轟動不亞於11年前發生的槍案。
在當地整個崔姓家族中,崔炳勤是個能人,初中畢業後一直在當地獸醫站作獸醫,是全家族惟一的城鎮戶口。崔家的樓房在當地頗爲氣派,更讓當地人心懷敬畏的是,據說崔炳勤會製造火藥槍。在槍案後,警方在崔家搜出兩把火藥槍,崔的兒子崔坤華在2003年4月也因私藏火藥槍被刑拘。
圍繞着火藥槍引起的命案,崔家從此沒有太平日子。侄兒崔坤安頂包,兒子崔坤華被併案逮捕,崔炳勤就一直提心吊膽。1993年3月,崔坤華被釋放,崔家就始終受到來自崔坤安家及村民的非議。
崔坤安服刑期間,崔炳勤按時每月給他寄幾十塊錢,送衣服被子,比崔父還探望得勤。1999年,崔坤安出獄,崔炳勤叮囑兒子買了一千元錢的鞭炮,從江邊碼頭一直放到家。崔坤華說,這是父親想對外人表明,崔坤安去頂了包,崔家對得起他。
崔坤華說,崔坤安出獄後,仗着崔家欠他,吃住都在他家,“像供的祖先一樣。”崔坤安的媳婦也是崔坤華介紹的。這個時候,胡家也多次過江來找到崔家,說頂包案最後一定會真相大白。崔坤華說,命案後一家人整天人心惶惶,“11年全家沒開心笑過一回。”
崔炳勤看在眼裏,心裏憋氣,常常嘆氣:“這種日子過起難受,我乾脆去自首,槍斃了也比這樣好過些。”全家也一直勸他,但崔一直未去自首。
檢察機關對胡家的申訴進行復查和調查,並將這起舊案移交給萬州區五橋公安分局繼續偵查。2003年6月25日晚10時,崔炳勤被警方從家中帶走訊問,26日3時崔突然口鼻溢血不止,經搶救無效死亡。隨後萬州區人民檢察院屍體檢驗報告中稱,崔炳勤系毒鼠強中毒死亡。
崔的自殺讓崔家也飽嘗親人離別之苦,崔坤華在接受警方調查時埋怨,“崔坤安不講良心”,不該將事情捅穿。
迷茫:頂包者的兩難境地
命案時的懵懂少年,如今已近而立之年,30歲的崔坤安一頭長髮,不愛言語。
記者在村道上碰見崔的時候,他剛從附近的鄉鎮回家,因爲不會種田也找不到工作,他隔天去收購土狗賣給餐館,收入只能供自己抽菸。
被問到今後的出路時,這個11年前頂包案的主角眼神黯淡,這樣的表情,他的父親崔炳久已經非常熟悉。自崔坤安2歲喪母后,崔父辛苦將獨子拉扯到18歲,沒料到看似簡單的頂包案帶來無盡苦惱。
“當初崔炳勤承諾要給娃娃蓋房子,娶媳婦。”崔父說,他家經濟條件差,土房幾十年沒有翻新,頂包將換來房子、金錢,對崔坤安和他都極具誘惑。
但現實往往和期許的相差太遠。新瓦房一直沒有蓋起來,崔坤安當年處的對象譚德榮也在其被逮捕1年後離開。由於坐過牢,家庭條件太差,崔坤安一直找不到滿意的對象。2003年中秋節,崔與鄰村一名有兩個小孩的離異婦女結婚,負擔更甚。
崔和父親現在仍擠在同一間屋子,夫妻和孩子住閣樓,崔父每天把竹涼板搬到堂屋睡覺,四季如此。全家惟一收入仍靠老父親下田勞作,崔坤安的無用和無知已經成爲村裏的談資。
7年牢獄生活後,崔坤安甚至沒有學會一樣手藝,惟一得到的就是揹着“殺人犯”的罪名,人見人躲。叔父自殺之後,崔坤安一家在當地人眼中更擡不起頭,來自崔炳勤家的實惠也就此終結。
萬州區人民檢察院在12月向法院提出對崔坤安改判的要求,控審科張科長稱由於崔當初對司法機關隱瞞了重大事實,根據《國家賠償法》的條款不能得到賠償,法院的改判僅僅可以使崔的名譽得到恢復,還其清白無罪之身。
崔坤安說到他非常後悔當初答應頂包時,臉上並看不到追悔莫及的表情,事情過去了11年,在計算得失之後,他更多感到的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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