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鎮黃龍溪,名氣最大的不是鎮長,不是那個開著游船公司的老板,甚至也不是那幾百年古寺中33米高的漢白玉大佛,而是一條長不足5米、寬不盈一米的破舊烏篷船,以及船上這對80多歲的老夫妻。他們上過中央電視臺和十幾個省級電視臺的新聞節目;在電視連續劇《長征》中,『毛主席』拉著他們的手說,紅軍就是幫『乾人』(窮人)找飯吃的。作為一道景致,老夫妻和他們的烏篷船留在了來自天南地北游客的照片和記憶中。
老兩口·烏篷船·23年
閱讀心情時間仿佛回溯到了黑白兩色的時代,說不盡的寧靜淡淡地展開娓娓的敘述,烏篷船從心池劃過,一道波紋是永遠的靜謐
袁懷仁佝著腰鑽出鐵皮船的篾篷,站在船頭,伸伸腰,打了一個哈欠。都說前30年睡不醒,後30年睡不著,一個81歲的老人能睡一個好覺,已經足夠讓他有一個愉快的心情了。
晨曦吐霞,岸邊的胡豆苗和麥苗在早春的風裡跳躍,烏篷船在粼粼細波中蕩漾。這是農歷年的正月十六,古鎮黃龍溪還沈睡在頭晚火龍節狂歡後的疲憊中。
看見我們,袁懷仁被河風吹得烏黑的臉上泛出笑容,他把我們迎上船頭時,做了一個『輕點』的動作。船艙中,他80多歲的老伴倪學彬發出細微的鼾聲。民間傳說,女人打鼾不吉,但幾十年來,袁懷仁都是聽著老伴的鼾聲入睡的,已經習慣了。
袁懷仁是四川南部縣人。23年前,養著兩男一女3個孩子的袁懷仁夫婦,為了扒拉幾個小錢養家糊口,加之房屋太窄容不了一大家人,就打造了這條烏篷船,開始了漁翁漁婆的水上生活。14年前,老兩口從家鄉附近一條河流逆水而上,搖到黃龍溪時,看看這裡的古鎮和清澈溪水,摸摸已經搖不動擼的手臂,他們停下來,把烏篷船泊在河心一個小沙渚邊。
23年的水上生活,袁懷仁老兩口和他們的烏篷船儼然已是省級風景區黃龍溪的一道景觀。
醃蘿卜·大前門·漁罾
閱讀心情被城市圈養得久了,夢裡就有了這清澈的溪水,以及水中關於逃離喧囂的倒影;與老兩口盤腿坐在船頭,要一支大前門香煙,裊裊青煙中,看雲淡風輕
兩個搪瓷臉盆對扣做成的灶具,一把毛竹筷子散在塑料菜盆中,旁邊還放了一疊缺了口的碗碟,一只木桶裡匍匐著巴掌大的一只烏龜,土瓦缸子裡醃著蘿卜……袁懷仁從船艙的篾板床下拖出三張小杌子讓我們在船頭坐下。發大水時,經常有木板從上游漂來,袁懷仁和老伴就把它們撈起來,做成各種生活必需品,比如菜板、飯甑,還有這種小杌子。
船頭用楠竹竿架著一張巨大的漁罾,兩個竹條編就的簍子裡裝滿飯碗大的鵝卵石懸在空中,用以固定漁罾。這張漁罾是老兩口的衣食來源,袁懷仁說,『這條河是我們的莊稼地,漁罾就是鋤頭。』
在兩邊船舷,各有一個半人高的竹編漁簍吃進水裡,一個簍子裡『呱嗒』地跳躍著十幾條尺來長的鯉拐子,另一個簍子裡則游弋著百來條半寸長的麻花魚和蝦米。這就是昨晚老兩口在莊稼地裡忙活大半夜收獲的糧食。他們把這些魚蝦換成鹽巴、青菜、洗衣粉,還有他們愛抽的大前門香煙。
袁懷仁散給我們每人一支大前門香煙,點燃,一種辣味滿口鑽。這種大前門香煙基本上已經沒有人抽了,但在十多年前的中國農村很是流行,當時售價約3毛錢一包,現在已經漲到1.5元一包。袁懷仁自己叼上一支,深吸一口,吐出裊裊煙霧。我們問他為什麼不換一個牌子的香煙,他說:『習慣了。上了年紀的人,啥子都講究個習慣。』老兩口的煙癮都很大,一天下來,兩人要抽掉一包半。煙抽完了,袁懷仁就提幾條鯉魚,或者半笆簍麻花魚,到鎮上那家熟識的雜貨店換一條大前門香煙回來。在古鎮黃龍溪,熟人之間偶爾還有物物交換的古風。
袁懷仁深吸一口大前門香煙,迎著鮮亮的日頭,開始了一天的『耕作』。按照幾十年水上生活的經驗,『頭三罾有魚,那這一天就有魚,頭三罾沒有魚,罾罾都是水草草!』所以,袁懷仁的神色有些嚴肅,他拉住罾竿,右腿後移,呈馬步狀,一條游船飛過,水浪衝得烏篷船搖搖擺擺,但這個81歲的老人卻定在船上,紋絲不動。他身體下蹲,漁罾緩緩露出水面,卻只有兩三條寸來長的麻花魚在蹦躂;袁懷仁笑笑,搖頭,開始第二罾,除了一網水草,魚鱗也無一片;第三罾剛出水,就看見一條近兩尺長的紅尾鯉魚在網中翻滾,袁懷仁一抖手,漁罾伸到半空中,卻不料那鯉魚騰身一躍,落進水裡,『金鯉脫鉤搖尾去』。我們叫喊著惋惜,袁懷仁笑了,說:『河裡的東西,得著了是運氣,得不著還是運氣。』
竹罾咯吱咯吱的叫聲將倪學彬叫醒,她鑽出船艙,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袁懷仁笑話她,『太陽都烤屁股了!』倪學彬抿起少了一顆牙齒的嘴,對著老伴做了個鬼臉,然後將滿臉的皺紋在太陽下舒展開來。八十多歲的老人做鬼臉,這在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家不禁莞爾。
倪學彬笑嘻嘻地稱自己是『遭孽人』(四川方言,苦命人的意思)。她忙著剖魚,要在午飯上端出拿手的蔥花鮮魚湯,她說:『喝兩口湯,你們纔記得我這個「遭孽人」。讓老頭兒陪你們吹,他的牛皮多!』
袁懷仁站在船頭,哈哈大笑,反駁老伴:『我們遭孽?他們城裡人吸的口口空氣都是得癌癥的東西,纔叫造孽!』
兒女們·砸破船·不放棄
閱讀心情撒一把網什麼都有了,他們已經離不開這船這水;一輩子呢,水與船早已成為歸宿。目睹時,我們的靈與肉均已淡泊
炊煙在船頭裊繞,從河裡撈起來的柴火被太陽曬得乾疏易燃,火舌在搪瓷臉盆扣成的灶具中躥躍。
袁懷仁擰開某電視臺記者送給他們的小收音機,周傑倫在含糊不清地唱他的《雙節棍》。老兩口並不知道周傑倫是誰,也聽不明白他唱些什麼,但收音機裡的熱鬧勁讓他們高興。
從初次下水到如今,23年過去,孩子們早已成家立業,重孫子已滿村子亂跑了,但老兩口怎麼也不願意搬到兒女們高大明亮的樓房裡去住。春節前,兒女們毛了,威脅父母:再不搬回來住,把你們那條破船砸了!老兩口毫不退縮:要砸,先把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砸成渣滓喂魚!
講起這段故事,袁懷仁拍著巴掌說:『毛主席說過,人活在世界上能勞動就一定要勞動,你看我們,能吃能睡能做,撒一把網,柴米油鹽什麼都有了,何必和兒女們攪到一起,當討人嫌?』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否真的說過這麼一句話,但看著老人的認真樣,我們不想分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往往不自主地把自己信奉的東西,想成毛主席的教導。
除了打魚,袁懷仁還有很多不肯放棄水上生活的理由,他一條一條地給我們講述著,仿佛在和他的兒子進行一場爭論。
他說,外面的生活讓他不舒服,到處都是灰,吐的口水裡都有灰,哪裡像水上的空氣乾乾淨淨的?街上車來車往,喇叭嗚啦嗚啦叫,還要提防被車子撞死,這叫他們神經緊張。
他說,船上就他們老兩口,一整天都可以不說話,在外面生活,要和這個那個說話,說話最累人,還不如留點口水養牙齒。
老伴倪學彬在一邊幫腔,說:河裡的魚吃水中的蟲子長大,撒網打魚,沒有誰和你來爭來搶,不像外面,為了一棵蔥半棵菜打得頭破血流。
船頭·鮮魚湯·愛情
閱讀心情他們的愛情在皺紋與白發間像溪水一樣流淌,看著聽著,就覺得過日子還是很美,就覺得人生還是可以期待
中午時分,飄起了米粒大的細雨,但午飯依然擺在船頭一張借來的小方桌上,桌子長寬均只尺許,所以,只能吃完一道菜再上另一道。惟一沒被撤下的菜,就是倪學彬太婆燒的蔥花鮮魚湯,隨著雨點在湯盆裡濺落,嫩綠的蔥花起起伏伏。
魚湯天然的清香讓我們贊不絕口,但袁懷仁卻不置一詞,這讓倪太婆很不高興。她把一只碗『?當』一聲跺在袁懷仁老人的面前,嚷嚷,『咸了淡了,說個話啊!』袁老人抿一口,在嘴裡含含,咕咚一聲吞下去,『不咸不淡,鮮!』太婆高興了,呵呵笑著,『喝了我幾十年的湯,我還不曉得你的舌頭?』
我們誇獎老兩口感情好,袁懷仁來了精神,他提醒我們寫稿子時,一定要把他們的愛情故事寫出來:當年,他們相識的時候,正值兵荒馬亂,袁懷仁在某部隊當兵,他對當時還年輕得像朵花似的倪學彬說,『你跟了我,隨時都會死喲!』倪學彬回答:『跟你在一起,死了也心甘情願!』回憶起這段往事,袁懷仁蹺起大拇指,吐出一個詞:『愛情!』像袁懷仁這個輩分的中國老人,是不習慣使用『愛情』這個詞語的,但老兩口說起來,跟說『白菜』一樣自然。
午飯畢,我們聚在船頭曬重新露臉的太陽,河面寂靜,袁老人捧起別人送的雜志,雖然讀了不知道多少遍,雖然一只眼睛白內障,但他依然津津有味。倪學彬則坐在他旁邊,一邊抽煙,一邊在老伴身上瞅來瞅去,間或說一聲『衣服該換了』,丈夫能識字,讓她很是崇拜。
太陽西沈,老兩口揮手送別我們。他們站在船尾,身影搖晃在河裡,我們聽到袁懷仁在大聲提醒,『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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