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潔,女,77歲,河南大學醫學院畢業,河南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退休教授。1996年始,她接觸到一例女艾滋病患者,從此開始了艱難漫長的“防艾”工作……
這是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但她在實現“但願人皆健,何妨我獨貧”的人生理想的道路上卻邁着堅定的腳步。她以淵博的知識、理性的思考驅散着人們的偏見和恐懼,她以母親的慈愛、無私的熱情溫暖着弱者的無助冰冷。她儘自己最大的力量推動着人類防治艾滋病這項繁重的工程,她把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化爲一縷縷的陽光,希望能照進艾滋病患者的心間,照亮他們的未來。
第一次與艾滋病病人離得那麼近
也許她真的是太忙了。
又或者,是需要她幫助的人太多了。當我那天把電話撥到老人家裏,高耀潔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時間不夠用啊,我心裏明白,到了我這個歲數,馬上就幹不動了,我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有更多的人蔘與到‘抗艾防艾’的工作中來,因爲艾滋病病人也是人,他們需要社會的理解和幫助……”談話間,老人家一直在喘。
1996年4月7日,一個普通又普通的日子。
河南某醫院接診了一位高燒不退的42歲疑難病人,邀請已經退休的高耀潔教授前去會診。一眼望去,此女極度消瘦、皮膚出現暗紫色斑點。高教授想起在一本書上看過有關“艾滋病”的介紹,當時就覺得病人的症狀極爲類似,難道她感染的是……?高耀潔的觀點剛一提出,立刻就遭到一些年輕醫生不假思索地否定。那時候,不要說患者,就連醫生也覺得“艾滋病”這三個字離自己太遠太遠。但不幸的是,最後的診斷結果出來,一切正如高耀潔所料,這個病人是一位艾滋病患者,因子宮肌瘤手術輸血而感染上艾滋病。
21天后,患者撒手西去。
臨終前,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拉着高教授說:“高大夫,我不過就輸了一次血,怎麼就沒治了呢……”
這句話,高耀潔每每想起,心裏都會像針扎一樣的疼,要知道,她輸的,可是醫院血庫中的血啊。
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有人到河南省偏遠貧窮的農村地區收購廉價血漿,用來製藥。而災難也恰在這急功近利的“血漿經濟”中降臨。在最鼎盛時期,整個河南的血站就有230多家,它所意味的是,只要有一個賣血人體內帶有艾滋病病毒,就會迅速在所有可能人羣中蔓延開來。
直到1995年3月,已經氾濫成災的血站才被大規模取締,只可惜悲劇已經釀成。原本艾滋病就不是一種只通過性交和吸毒纔會感染的病毒,但是在中國,它最大的感染途徑,不是吸毒,不是不正當性生活,而是通過血液。這也就決定了,我國的艾滋病患者,大部分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感染的無辜人羣。高耀潔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更意識到這項事業“非己莫屬”。於是她謝絕了給病人看病的機會,結束了自己從1990年以來一直從事的婦幼保健工作,而走上一條艱難的“防艾”之路。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全社會的人能夠正確瞭解艾滋病,關注艾滋病,從而最終遠離艾滋病。當然那時的高耀潔,並沒有想到這條路竟是如此難走。
竟會有這麼多人死於艾滋病
1999年8月,高耀潔收到河南某縣一位檢察官寄給她的信,信上明確告訴她一個信息:最近在上蔡縣文樓村裏,有很多艾滋病人。出於一種本能,她立刻就警覺起來。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武漢大學醫學院教授桂希恩已經“注意”到了文樓村。他的一個河南籍學生告訴他,家鄉流行一種怪病,奪去很多人生命,桂希恩後來確認,這“怪病”實際上就是艾滋病。接到信後,高耀潔馬上找了一位記者,於1999年9月第一次去文樓村。一個叫吳攏的28歲女子扯了扯她的手:“俺給你煮花生吃吧。”然後一拐一拐地進屋了。等她下個月再去的時候,才知道吳攏已經死了。她和丈夫是在賣血時認識而結婚的,小兩口、老兩口,家裏的兩個孩子都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人來一世,同樣是命,爲什麼有的人會過得這麼悲慘呢?高耀潔真是越想越不明白,回到家躺在牀上,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覺。
同年11月,高耀潔聯繫了12位艾滋病病人,過春節前,她給其中的8個人每人各寄了100元錢,讓他們好好過年。誰知半個月後,她收到四張退款單,上面寫的都是“收款人已死”。
2001年3月,42歲的艾滋病患者王有志給高耀潔寫信,希望能和她見上一面,高耀潔去了,結果當她趕到村子裏的時候,村子裏正在出殯,走到棺材前一打聽,才知道死的人正是王有志,高耀潔當時就哭了。她的淚水,既是爲了寫信給她的王有志,也是爲了那些沒有寫信給她的孫有志、李有志、張有志……她深切感受到,對於艾滋病村而言,死亡實在是太平常的事了,幾乎是每時每刻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的一幕。最多的一次,老人看到光一個村一天就有9戶艾滋病病人出殯。“人死多了,難免就有些麻木了。只是有時心裏會堵得難受,就像壓着塊多大的石頭似的……”老人長吁了一口氣,陷入好一陣的沉默。想想最早認識的那撥艾滋病病人,她一口氣能說出幾十個名字,“現在那撥人都不會找我了,死嘍,成一把黃土嘍……”
老人至今都記得,那些瀕臨死亡的艾滋病病人最後拉着她的手說出的話:“您老替我想想辦法吧,我死了,今後我的孩子可咋辦?我的孩子可咋辦?他可是沒有病的呀……”
因爲艾滋病病毒是通過血液傳染,所以大部分艾滋病病人的孩子,都不會感染上艾滋病病毒。只可惜,這一常識,很多人都不瞭解,所以很多父母死於艾滋病的孤兒,只能流浪街頭,沒有人敢把他們領回家去收養。
最可憐的還是他們的孩子
一年冬天,高耀潔看到一個8歲左右的孩子光腳拖着一雙破鞋,一拐一拐地在風裏走着。連凍帶爛,孩子的腳後跟顯然已經露出了骨頭,最後只得自己抹點兒鍋底灰敷在上面,權當是治療了。不然又能怎樣呢?就因爲他是一個父母都因艾滋病去世的孤兒。所以村裏的人都害怕他,躲着他。最令高耀潔遺憾的是,後來她再也沒能找到那個孩子,沒把他“救”出來。他現在好嗎?腳上的傷還在麼?是不是會被好心的人收養?
還有一次,高耀潔到豫南的一個村子去,看到了極爲震驚的一幕:一個女人上吊了,一個兩歲模樣的男孩正抱着媽媽的腳後跟,邊啃邊喊,“娘,你下來啊,你下來啊。”旁邊人說,孩子的爸爸16歲時開始賣血,後來感染上艾滋病病毒死了……聽到這兒,高耀潔的眼淚立刻就流下來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要將自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救助和關心“艾滋孤兒”上。儘管她知道,與需要幫助孩子的數量相比,自己明顯力薄。但她還是要盡力去做。
以前,經她聯繫的孤兒就有164個,高耀潔會時常從家裏給孩子們寄錢寄學費,直到2002年7月31日,她發現一個孤兒的叔叔把她寄給孩子的1100元生活費全部做了賭款。此前,她還給過一個叫馮團偉的13歲小男孩寄了3個學期的學費600元錢,結果卻發現孩子不僅一天學都沒上,反而還要在河溝裏挖沙土掙錢。至於她寄去的錢,竟都被孩子的大伯領走……因爲錢和生活用品都落不到孩子手裏,高耀潔決定不再給那些孤兒寄東西,而是改用其他的方法。經她介紹,6個“艾滋孤兒”落戶到她的老家———山東曹縣。其中一個孩子剛到山東時,身上髒得被媽媽放在澡盆裏洗了幾個鐘頭才洗乾淨,他的小手卻死死抓住髒衣服不肯放鬆,怕扔掉後沒有衣服穿。煮熟的雞蛋剝皮後放在面前也不知道如何吃,因爲以前從來沒吃過。另一個孩子因爲有饃吃,便覺得到了天堂……這裏每個孩子背後的故事都令人心酸。
在高耀潔家的客廳牆上,掛着她與艾滋病孤兒的15張合影,其中有的已經有了新家,但絕大多數孩子仍在艱難中生活。高耀潔在照片上寫了一句提醒所有人的話:“請正視、善待、關心、同情艾滋病病人,救助艾滋病病人遺孤。”
將所有收入和獎金用於艾滋病病人身上
高耀潔與老伴郭明久在年輕時經人介紹相識,然後結婚、生子。兩人育有一子兩女。今年78歲的郭明久是東北人,畢業於瀋陽的中國醫科大學。
離休前,郭明久在河南省委做保健醫生,平時高耀潔在外面忙,家裏大事小事,包括洗衣做飯,全都是老伴兒在一點點撐着。老伴兒疼惜她身體不好,1967年的時候又做手術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所以就儘量從家裏給她減輕負擔。
老人的晚餐,經常是一碗玉米粥,一份土豆絲,兩盤鹹菜,外加一盤饅頭。要是來客人的話,惟一的奢侈品就是一碟炒雞蛋。
雖然前不久,她剛剛在國際上獲得了一筆5萬美元的獎金,但這些錢,全被她印成了宣傳艾滋病的免費書籍。“這兒、這兒,都是我的錢!”老人打趣地指着房間裏挨着幾面牆、碼到一人高的書。它們是高耀潔幾年來爲宣傳艾滋病知識而付出的全部心血,整個房間都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這些讀物全部免費贈閱,一有來信索書,老人馬上記下地址,以最短的時間寄出去:“咱不能拖着不辦,人家以爲贈書是假贈咧。現在騙子太多,咱不能再讓人以爲遇到騙子了。”
吃完晚飯,高耀潔趕緊戴上老花鏡,一頭鑽進小屋,開始修改書稿。別看快80了,老人還有自己的電子信箱,發郵件需要別人幫助,但自己可以收信打開看。從今年夏天開始,高耀潔主要忙於將幾年來收到的羣衆來信結集出版,暫定名爲《一萬封信》。高耀潔一篇篇地看,不時念念有詞,放下稿件,再一個字一個字地改。
漸漸的,一些艾滋病病人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了高耀潔。於是,上門拜訪的艾滋病病人絡繹不絕。“那會兒我當家,錢都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了。他們一來、一哭,至少給50元、100元,剛走一撥又來一撥,幾千塊錢轉眼就沒了。”她這些年在外面掙的稿費、講課費之類的,也全都貼了進去。至於近幾年在國際上獲得的幾筆獎金,也都用在宣傳艾滋病知識小冊子的印刷上,全然不顧自己現在還住在兒子的房子裏。原來像“貧民窟”一樣的舊房拆遷了,要再遷回去得拿出17萬元,老伴很是發愁,但高耀潔壓根兒就不想這些事。不僅不當回事,她還慶幸地說,也幸虧自己住在一個要拆的樓裏,所有鄰居都搬光了,否則艾滋病病人天天到這裏來,那鄰居們還不得天天和我打架。
上門的艾滋病病人,如果沒藥吃了,高耀潔一句囑咐,郭明久得上街替他們買藥;留這些病人在家吃飯,做飯的也是郭明久。吃完飯有些人還不走,“你給二三百,高興的走了,不高興的,還在這兒”。平時她要是想向外地寄書、寄材料什麼的,也都是老伴兒郭明久用自行車一點一點馱到郵局,幫着發出去的。
從2001年,家裏的財權被郭明久老人收回,他每月和高耀潔各有2000元左右的退休金,按說應該可以生活得相當不錯了。但這些年,家裏的錢全被高耀潔用在了艾滋病病人身上,直弄得現在兩個人一把年紀,卻依然家徒四壁,於是郭明久也只得勉爲其難地管起錢來。
2001年,高耀潔用世界衛生組織頒發給她的“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的2萬美元獎金和福特基金會1萬美元贈款,加印了《艾滋病性病的防治》。她想把這些書全部免費發給最需要的人。此外,她還把書送到有關機構委託發放,不過高耀潔最擔心的是,這些書會被堆在倉庫裏或被當廢品賣掉。
她感動的不僅僅是中國
2001年,高耀潔獲全球健康理事會頒發的“喬納森·曼恩健康與人權獎”。
2002年3月10日,高耀潔被美國《時代》週刊評爲25位“亞洲英雄”之一。
2002年7月,被美國《商業週刊》評爲25位“亞洲之星”之一。頒獎晚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英國前首相梅傑爲高耀潔頒了獎。
2003年8月,獲“拉蒙———麥格塞”獎,此獎被稱爲“亞洲的諾貝爾獎”。2003年的獲獎者有7位,高耀潔獲得的是“公共服務獎”。
2004年2月20日晚8時,歷時3個月的中華轎車杯“感動中國”2003年年度十大人物評選落下帷幕,高耀潔榜上有名,位居第四。
當主持人白巖鬆念出這個感動過無數人的名字,這個母親的名字,這個戰士的名字———隨着大幕的開啓,我們終於看到她了。
她是這麼瘦小,瘦小得使舞臺顯得如此空曠;她又是這麼慈祥,慈祥地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攙扶一把。
老人終於從臺階上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當白巖鬆走過去想要攙扶一下老人的時候,她卻友好地對他擺了擺手。
此時此刻,雷鳴般的掌聲再次響起,她是不需要別人去攙扶的,這個叫高耀潔的老人,這個一生都在爲“救助他人生命而付出勞動”的老人,這個從來都不會在威脅利誘前低頭,總是在爲他人的痛苦而奔走呼喚的老人,看着她的臉,我們無法不被她做的事所感染,無法不爲她的堅持而肅然起敬。
因爲她一直都相信,我能行。
這恐怕就是,我們經常會忘了,她只是一個已臨耄耋之年老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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