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背景
五月九日
遼寧省新民市9名在日本德島打工的中國女孩,在公司爲其提供的更衣室發現了一個攝像頭,9名女孩立即報警,並停止工作要求所在公司老闆進行道歉及賠償(後其中四名女孩選擇復工)。此事被中日媒體報道之後,在國內和日本都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中國外交部密切關注事態發展。
六月一日
在我駐日本大阪總領事館領事的交涉下,日本老闆上野安司首次以90度鞠躬向幾名女孩正式道歉謝罪。
六月三日
中國協商團赴日,帶去女孩家屬的索賠要求。要求日本老闆支付每名遭偷窺女孩50萬元人民幣精神賠償和30萬元人民幣名譽賠償。
六月七日
在中方協商團的協調下,她們最終爭取到日本老闆給她們的精神和勞務賠償。當天傍晚,5名女孩回到中國。
在此事件中,堅持要日方道歉和賠償的中國女孩領頭人叫小婕(化名)。回家的當晚,她接受了本報記者電話採訪。
記者:小婕你好,首先我向你表示敬佩和祝賀,你們終於取得了勝利,今天回到家鄉,你一定非常激動,是嗎?
小婕:可以說很高興吧!中國協商團爲我們的事情做了很多努力,不管我們是否得到了最初想要的結果,我們都非常高興。祖國對我們的關心,我們非常感謝。這可能是最大的體會。
我下飛機之後,看到的是鮮花,特別是我的家人來接我。雖然我這次去日本只有7個月,可是發生了很多事情,感覺像走了很久一樣。特別是看到家人,我一下子就哭了。
記者:爸媽見到你,第一句話說了什麼?
小婕:見我回來,他們說,太高興了,你這麼快回國了,我們再也不想讓你在日本生活下去了。
記者:我知道他們都是一直非常支持你的。
小婕: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我可能也很難堅持下來。
“中國人也不是好惹的”
你對我犯法了,你應該對我補償。對於每個人來說,都不該懦弱。但大多數日本人很有禮貌
記者:日本老闆道歉謝罪,現在也達成了賠償協議,這樣的結果,你滿意嗎?
小婕:我只能說,每走一步都很困難。我們這幾個人,堅持到現在不容易。現在來說,還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結果。
記者:聽說你們得到的賠償和你們要求的數字還是有着比較大的差距。
小婕:事情解決與否,真的不是我能夠決定的。現在我們回到國內,還要面臨和(勞務)公司的問題。我現在能夠做的,就是希望事情儘快得到解決,把這件事,能夠輕輕畫一個句號。我自己的出發點,(媒體)說我多麼堅強,了不起,(其實)都不是的,我主要是爲我自己着想吧。
記者:爲什麼這麼說呢?
小婕:假如出了這件事情,我們就這麼自己要求回國了,不去跟日本爭取(道歉和賠償)的話,我覺得可能我什麼也得不到。
記者:你指的這個是經濟上的得到還是精神上的呢?
小婕:(想了一下)這個,我說不清楚。我是這麼看的,道歉我當然需要,(至於)經濟上的得到,這是我應該得到的!你對我犯法了,你應該對我補償。在每個人心裏,其實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
記者:你們提出的數額是50萬元人民幣精神賠償和30萬元人民幣名譽賠償,還有勞務賠償,提出這個數字是基於怎麼的考慮呢?
小婕:我要這個數字,首先我不是訛詐。可能對於日本人來說,他們會覺得我們是東亞病夫,可能100年前他們有人會這麼想,100年之後的現在,可能還是有人會這麼想,但是我想,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中國人也不是好惹的。
記者:你覺得你受了欺負,對方就應該補償你,不管對方是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好,是嗎?
小婕:對。作爲每個人來說,都不該懦弱。
記者:在日本這7個月,你覺得日本人友好的多呢還是像老闆這樣不友好的人多呢?
小婕:對,我覺得要澄清的一點就是,日本人那種不好的,還是很少數,雖然我們接觸的日本人不多,但是大多數日本人給我們的感覺都不錯,他們非常有禮貌,他們比較熱情。我們到超市去買東西,他們都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所以我真的不願意我們這件事情,會使得兩國之間的關係受到影響。
攝像頭安在食堂(更衣室)
那個房間是我們吃飯的地方,但是也是我們的更衣室,我們平時工作間隙休息,也在那裏換衣服
記者: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快一個月了。我可以想像得出你們的日子是多麼難熬。
小婕:我們都是這樣堅持過來的。現在我心情也很亂,不願意想起那段日子。
記者:你們在那裏的工作環境好嗎?我指的是沒有出事之前?
小婕:肯定是不算好的,德島在日本就算是鄉下吧,我們在山上種花,都是在像大棚子裏,裏面很熱,又潮溼,很多蚊子,是那種特別大的蚊子,還有很長的紅色的蜈蚣,我們在翻地的時候,經常一翻就可以翻出來。公司大門口經常能看到有蛇在睡覺,這裏蛇特別多,這是最嚇人的。我們呆的那個山裏,人很少,到處都是樹,就這樣還有幾個監工來看着我們幾個。老闆隔三差五過來看一下。一個星期我們才下山一次,去買生活用品。
記者:到山下要多久?
小婕:一個半小時車程。
記者:我聽去過你家的記者說,你家裏過得相當富裕,爲什麼還要去日本當研修生打工呢?
小婕:我家是從事花卉生意的,我去日本,不是爲了錢,主要是爲了學技術。我對這個從小就比較感興趣。在那裏條件艱苦,但是我覺得還可以忍受,要是不出這個事情,我還是要在那裏呆下去。
記者:這件事國內媒體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攝像頭在浴室,一種說是更衣室,還有說是食堂,到底攝像頭是安在哪裏呢?
小婕:不是洗澡的地方。怎麼說呢,那個房間是我們吃飯的地方,但是也是我們的更衣室,我們平時工作間隙休息,也在那裏換衣服。
記者:既是食堂又是更衣室?
小婕:對。因爲熱嘛,出汗比較多,所以經常洗澡,洗完澡後喜歡在更衣室用電風扇吹吹風涼快一下,沒想到日本老闆就把攝像頭安裝在我們更衣的地方。我們剛來的時候,日本老闆一般一週只有兩天留在公司值班,可是事發前一段時間日本老闆一週有四天到六天呆在辦公室不回家……
記者:可能下面這個問題比較殘酷:你們發現這個攝像頭的時候,當時是什麼感覺呢?
小婕:最初是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反應過來就是,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我不想回憶這個感覺,好像是,他們用眼睛強姦了我們。
記者: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
小婕: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哪裏還有我們看不到的攝像頭,我們怎麼可能在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繼續工作下去?
討不到說法我不會回國
報警後我們失去了自由。我們很想家,但爲了尊嚴,我們可以忍
記者:報警之後,老闆開始刁難你們,是嗎?
小婕:我們在那裏除了上廁所,不能隨便離開宿舍半步;每天也只是用開水泡些家裏郵寄來的蘿蔔乾、茄子乾等乾菜充飢,我們等於說完全失去了自由。
他們又強迫我們搬出宿舍,先是讓我們在外邊找賓館住。我們當然不願意,老闆又造了一間像牢房一樣的小屋準備給我們住。
記者:這間屋子是什麼樣的呢?
小婕:用鐵架子和膠合板搭起來的,兩天就蓋好了。你想,那是怎麼樣的房子啊?
這間小屋內沒水、沒電;如果真住進去,蛇啊蜈蚣啊,可能隨時會鑽進來。後來領事館提出了抗議,我們纔沒有住進去。
記者:後來你們中的四個女孩選擇復工,現在她們也繼續呆在了日本公司,她們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呢?
小婕:可能她們還是想繼續幹下去吧,家裏比較困難,怕跟他們鬥下去什麼也得不到。日本老闆說如果我們不復工就要把我們送回國,而且我們的中介(公司)也說,如果我們被送回國,我們在中介的好幾萬抵押款都不退還。她們也是考慮到這些因素吧。
記者:那你呢,你爲什麼沒有屈服呢?
小婕:人各有志,儘管她們做這樣的選擇,但我們依然和她們是朋友。當時我們幾個決定繼續抗爭下去,我們不會爲了錢出賣尊嚴。老闆必須向我們道歉。
記者:你想回國嗎?
小婕: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我一天也不想在日本生活下去,但是我不能回來。我們連菜都沒得吃的時候,我真的很想我媽媽做的飯,但是討不到說法,談判不成功,我不會回國,因爲我一回來,事情就解決不了了。我們很想家,但爲了尊嚴,我們可以忍。
記者:如果真的沒能得到賠償,又損失了抵押款呢?
小婕:即使得不到賠償,我也不想失去我的人格。在發生了“攝像頭”的事情以後,我們更感覺到,在那裏,你只有自己尊重自己,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
老闆鞠躬三次方接受道歉
當他們九十度鞠躬時我們才覺得那是有誠意的
記者:小婕,我知道有不少中國女性的思想都比較傳統,比如她們不想聲張,總是覺得這是件丟人的事情,你是怎麼看這件事情呢?
小婕:本來我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可是現在(本地)還是很多人都猜出來是我了。而且國內有的媒體用了我的照片,現在給我家裏打電話的人特別多,都是問是不是我在日本……大家和媒體給我們的聲援我非常感激。但畢竟,這件事給我,給我的家人,都帶來了比較大的影響。我現在感覺,就是希望自己很快走出這件事情,能夠振作起來,恢復到我出國前的生活方式中來。
記者:你覺得自己能夠很快振作起來嗎?
小婕:我覺得會的。
記者:我覺得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就是日本人來向你們道歉,他們一直鞠躬鞠了三次,你們才肯接受他們的道歉。爲什麼頭兩次都沒有接受呢?
小婕:我當時第一感覺就是,你什麼時候了才向我們道歉,才向我們低頭?
記者:你覺得太晚了,是嗎?
小婕:對,而且第二感覺,我認爲你態度不好,不誠懇!
記者:爲什麼會這麼感覺呢?
小婕:日本是禮儀之邦,他們特別講禮貌,他們見了面,說早上好也要鞠躬的,向我道歉你就稍微點一下頭啊!當然如果你是中國人,你就是不鞠躬,我也看得出你是道歉的。
記者:你覺得他們向你們道歉就像彼此之間打一個招呼那樣隨便?
小婕:還沒有日本人打招呼那麼誠懇、有禮貌。
記者:你們幾個是商量了,不接受這樣的沒有誠意的道歉?
小婕:這倒不是,我們(的感受)是統一的。第三次,日本老闆和整個組合(相當於工會)的會長一起以九十度的鞠躬向我們道歉謝罪。我們這幾個人,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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