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27日8:30分,是時任上饒市委書記餘小平與司機約定的出發時間,按計劃,餘小平要在9:00參加上饒縣某工程落成典禮。像往常一樣,司機將車開到上饒市沿河東路的某局宿舍大樓下等候餘小平。
快9點了,一直沒等到餘的司機,卻等到了上饒縣詢問餘書記何時出發的電話。過了半小時左右,司機上樓,敲門無人應,用餘給他的鑰匙進了門,臥室沒人、客廳沒人、書房也沒人,走到廁所,赫然發現吊在水管上的餘小平。
“餘小平死後,我們也不敢貿然下結論,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當地一位記者知道了這消息發到網上,‘自殺’的結論先傳開了。”上饒某機關的一位工作人員回憶當時的情況,“直到後來公安廳勘察現場,作屍檢後才定論”。
事發當天,突然而至的衆多警車以及神色異常的人羣給居住在附近的一位老者留下深刻印象,指着對面那幢樓的三層窗戶,老人說,出事後沒多久,聽說這家女主人收拾東西離開了上饒,自此就再也沒見那個房間的燈亮過。
“死亡”遠未成爲這個事件的終點。2004年7月5日,江西省紀委通報了對餘小平事情的調查結果——“嫖宿賣淫女”、“生活作風糜爛,長期包養情婦”,以及“弄虛作假保送(其子)到北京某大學就讀”的三點結論,將餘小平再一次送回到媒體高度關注的位置上
餘小平的生死抉擇
在突然的死亡來臨之前,8月25日下午,沒有人感覺那迫近的不祥氣息。
幾天前,餘小剛剛辭去市長一職——此前的近八個月,他一直行使市委書記和市長的職權,省某局一位劉姓局長被派到上饒市任代市長。8月25日下午,這位代市長來到餘的辦公室,餘小平還叮囑他到下面的縣去跑跑,瞭解情況。整個過程,餘小平與他談笑風生,看不出一絲異常。
另一個細節似乎更能證明餘小平當時並未去意已決。知情者說,當時餘小平得知省裏某辦主任正陪同北京的一位官員在婺源視察,主動打電話給這位主任,告知自己的幾個手機號碼,說其中從樟樹帶來的手機從不關機。他告訴對方,自己因忙於工作無法下去陪同,轉而派一名市委副祕書長前往。
但在突然的死亡之後,也有人慢慢回味起此前的種種不正常之處。
知情者說,出事前幾天,在上饒市教育局工作的餘妻準備乘火車去西藏出差。此前,餘小平要妻子等着,說自己會前往車站送行,這樣的舉動比較少見,心懷詫異的餘妻於是給市委祕書長打了一個電話,說餘小平這些天都沒有睡好,身體狀況不太好,讓祕書長多照顧一下。
在餘小平去世前與其有過接觸的一位工作人員回憶,“感覺那段時間他比較煩躁,天天打吊針。有一次,我向他彙報一件事情,但不停地被來電打斷。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似聽非聽,對我們的話也愛理不理的。以前他從來都是很專注的,我當時還很奇怪。”
後來有目擊者證明,曾看見餘小平9點左右獨自在江邊散步。此前他一直在辦公室,還把手頭的文件都處理好。餘小平身上均穿着新衣,死前他洗了澡,並把換下的衣服全部洗淨晾乾。
在自殺現場,警方發現了幾個菸頭,菸蒂已被撕碎,邊上有幾個啤酒瓶。與餘小平相熟的朋友介紹,餘愛喝白酒,而且酒量很好,啤酒則喝得很少。有人這樣分析:當人們換喝一種原本不喜愛的酒且飲用過量後,神智會迅速出現麻痹,並由此而處於理性判斷能力的缺失狀態。餘小平似乎有意使自己處於那麼不甚清醒的狀態,以抵禦對死亡的那種天然的恐懼。
經鑑定,餘小平是用一根電腦專用電源線(一說是傳真機線)結束自己生命的。但據透露,在他身邊還發現了八根糾結在一起領帶。有人分析,餘小平可能在用領帶嘗試自殺以後發現不可行,便用更爲結實的電線上吊了,此舉可見其求死之決心。
餘小平自殺兩天後,景德鎮市委書記姚亞平迅速接任。這個舉動在上饒也引起另一種傳聞:在餘自殺前,江西省委常委會已決定將其調離上饒,由姚接任其職,同時決定對餘立案偵查。餘自殺前一天,省委某領導親赴上饒,找餘單獨談話。但也有知情者堅決否認了這種傳言。
餘小平的政治舞臺
在突然的自殺事件之前,沒有人懷疑餘小平在仕途上的大好前景。“幹練、正派、公道,很有個性,非常有自己的見解”,是此前餘小平留給外界相對一致的印象。
餘小平曾被稱爲“招商引資書記”,而且是褒義。從宜春到樟樹再到上饒,在任期間他都相當重視招商引資,大搞城市建設。樟樹市一名資深官員回憶,餘小平到任之後不久,就讓人感覺到他的魄力,“口才非常好,歷屆市長中口才最好的”,“處理事情非常果斷”,是一個“非常注重公衆形象的市長”。這名官員記得,餘小平到來後不久就搞了一個“太陽工程”,資助那些家庭貧困的大學生。他強調時間觀念,開會若是有官員遲到,他馬上罰款2000,捐給“太陽工程”。
“他經常表現得很有才華,他也確實有才華。經常一個半小時、兩個小時講話,沒有一頁紙、一支筆,他的表達能力很強,排比句出口成章,沒有一句廢話,也沒有‘嗯’、‘啊’之類的口頭語。我也感覺他多少有些作秀的成分,刻意突出這種形象。”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一位人士說。另一些工作人員則驚歎餘小平大會小會上,經常信口引來的數字。
餘小平沒有太多的政治背景,這一點幾乎已經是得到公認的,從農場到大學,從老師到祕書,餘小平憑藉的都是自身努力。2001年,餘小平調任上饒,成爲江西最年輕的地委書記。相對而言,餘小平的政治出身簡單而容易引起好感。
爲了整頓招商引資環境,餘小平在樟樹也下了很大力氣,工商、稅務、交通等各個部門,一旦有破壞招商引資的行爲,比如亂設卡收費等等,只要有老百姓告狀,餘小平都會認真處理。這個平時不苟言笑的市長,也因此更加讓同僚覺得“臉上鐵板一塊”。餘小平的處理方式有時非常極端,包括把人當場就用手銬銬起來,這位官員解釋說,現在看來,是有些違規甚至違法,但當時的確是“起了很大作用”,至少“對官員形成了很大的威懾”。他又很佩服餘小平“有領導的藝術”,即使在這麼嚴厲的當面懲罰過一些幹部之後,還能夠事後很好的安撫他們,並沒有留下什麼積怨。
“他是一個工作狂。”一位餘小平身邊的工作人員說,餘在工作上對部下非常嚴厲,有時候深夜一兩點鐘,餘還會打電話給下屬安排工作,他自己也經常在一兩點時突然“殺”回辦公室,“在他手下工作特別累,幾乎沒什麼休息日,只要他還在工作,我們就不好離開辦公室,要不然他就會發脾氣”。
去年1月初,在上饒市一次人大會議上,餘小平在談及因市政建設給市民帶來許多不便時,突然有一驚人之舉:他站起身,向全體代表深深地鞠了一躬。“一般領導道歉也是小範圍不會起身,形式上更多一些吧!但餘小平在人大會規模比較大,給這麼多人當衆鞠躬道歉,讓在場的人非常意外。大家忍不住集體給他鼓掌,感覺這個領導太與衆不同。”參加這次會議的一位人員頗爲感慨地回憶。
餘小平去世不久前,他還處理過某局局長。該局長爲外商辦事時拖延了,影響他對上饒投資的信心。餘小平以“沒有爲上饒經濟發展作好服務”爲由,把他下放到企業去了。在常人眼裏,這種處罰有些嚴苛。不過後來這位局長表現也非常好,一年後,餘小平又把他提拔上來,所以既給大家留下了不計私仇、嚴厲而公道的印象,也獲得了這位幹部對他的信服。
另一位工作人員說,餘小平經常“抽查”下屬工作。一些機關的工作人員被安排到下面縣城或鄉里工作,餘小平擔心這些官員不駐在當地,經常突然襲擊打電話問這些官員在哪裏,如果對方回答在辦公室,他就要求官員用座機給他打回來,看號碼是否屬實。這類舉措的確給官員很大的心理威懾,在地方不敢隨便脫崗。
“他的能力很強,有點不怒而威的感覺,底下人對他很有敬畏感。我還是很佩服他的,不管他到沒到今天這個地步。”雖然餘對下屬的要求嚴厲到了苛刻的程度,但下屬對餘的評價卻多爲正面。但是省紀委在通報中的嚴厲措詞,則刻畫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象。
土地、女人與其他
餘小平爲什麼要死?江西方面的正式通報並不是餘小平走向死亡的最終解釋,反倒成了另一輪傳聞與猜測的開始,餘小平的死亡理由由此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在進出上饒的高速路口上,遠遠便可以一個巨幅大廣告牌——“江南商貿城”,一位知情者說,“江南商貿城”是餘小平2001年底到上饒就任後的“第一個大手筆”。“江南商貿城”在320國道旁圈了3000畝左右的地,進行商鋪、住房、金融等多功能爲一體的綜合市場開發,號稱耗資20億。
“江南商貿城”的原負責人叫黃春發,在餘小平自殺前後失蹤。這塊土地問題於是成了傳聞中最集中的一點。一位不願透露身份的知情者說,當年餘小平把上饒3000畝土地,一次性以每畝3萬元價格轉給黃春發搞開發。上饒市政府內部對此決定也心存疑慮,市裏另一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長與餘意見相左,但不便明確反對,因此提出要再向上層請示。更高一級的領導此時正在中央黨校學習,這位領導在週末飛回江西並召開常委會。會議議定,市政府對此事要謹慎論證。
越有能力的人也往往越有手腕。後來,市政府再次開會商議這3000畝土地的事,大家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於是,黃春發輕鬆地得到了這3000畝地。到手後,他迅速轉手,以每畝16萬元的價格賣出1400畝,輕鬆地獲得暴利。在上饒比較流行的一個說法是,這塊土地也成爲後來有人不斷舉報的主題,可能的因果關係是,有人舉報上饒的土地問題,相關部門開始介入調查;最終導致黃春發的出逃和餘小平的死。與餘小平和黃春發相關的土地問題不僅僅在上饒。在餘小平曾任職的樟樹,黃春發得到200畝土地建立“新藥材大世界”,也傳言不斷。
有關女人的傳聞,一直若有若無地籠罩在餘小平自殺事件中。在樟樹和上饒流傳很廣的說法是,餘小平曾經的一名情人,逼餘小平離婚,與她結婚。餘小平不勝其煩,請黃春發“教訓”她一下,不想黃春發把她做掉了,“有命案在身,所以他才走上不歸路”。這個傳聞更給餘小平之死增加了幾分談資,但截止目前爲止,沒有一個人能覈實這種說法。有知情者透露,有關人員也曾調查過此事,但沒能找到傳說中的“女主角”,這個謎底不知何時能揭開。
對至爲重要的餘小平與黃春發的關係,來自江西省紀委的通報只有一句話,“因重要涉案人員黃春發尚未歸案,待黃春發歸案後則做深入調查”。
“據我瞭解,餘小平的死和黃春發的失蹤很難說先後的關係。在他死的第二天,據說省公安廳開始找黃,但就找不到他了。”上饒的一位知情者透露,不過她語氣堅決地否認了此前有媒體關於“中紀委早已盯上餘小平”的報道。
餘小平的完美與裂變
對於餘小平的死,熟悉他的人在最初的驚詫之後,會有共同的結論,“他是個非常追求完美的人,所以會選擇這條路。”“即便有經濟問題,也罪不至死”,一名與餘小平相交多年的人回憶,餘小平其實是一個“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
餘小平在做老師時,給同學們最深刻的印象之一,是“能說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嗓音很好,在當時的老師中是獨一無二的”,“衣服並不昂貴,但非常的整潔,上課時背一個黃色軍用書包,走路的姿勢、上課時的手勢、舉手投足都顯示出他的氣質與衆不同”。感覺上餘老師“像一個天生的演員”,“能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包括舉手投足都做得很藝術化”。
這樣的評價一直延續到餘小平走上仕途之後。一位官員的評價是,餘小平並不像在做一個市長,更像在“演一個市長”。中性地理解這個“演”的含義,應該是說在公衆面前,餘小平無論是外表還是精神氣質,都努力扮演一個完美的市長。
接近餘小平的一位工作人員說,他時不時會穿藍色或黃色的中山裝,不是改進的那種中山裝,而是那種完全老式的。在一羣官員裏面,他顯得卓爾不羣的樣子,“我覺得他也有些刻意營造或維持這種形象。”
這位知情者說,餘小平在死之前,曾處理過上饒市的一個幹部。據說,餘小平有段時間總接到手機短信,說應該提拔某人、不應該提拔某人,某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餘小平十分生氣,讓紀委查這個人。後來查出此人是某局一科長,在查這位科長時又發現他曾有嫖娼問題,“餘小平得知此事後,對這個人的處理比較嚴厲,將他撤銷公職”。
江西省紀委通報的嚴厲措詞,則刻畫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象。除了曾花200元錢嫖娼外,通報說,“文革”期間,餘小平隨父母下放某縣,得到當地一名教師的關照,該教師之女叫餘小平“叔叔”、“舅舅”。2001年2月,餘小平到該縣檢查工作時,與該女在賓館發生了性關係。此後,餘小平一直與其保持兩性關係。“生活作風糜爛”的結論,對餘小平的妻兒而言,是比痛苦更難以承受的羞辱。
一位參加了餘小平追悼會的人士透露,當時餘的愛人雖然悲痛,但還沒有歇斯底里;他的父母也顯得悲痛欲絕,那個場面挺讓人傷心的,“他兒子在人前沒有哭,哭時也躲在沒人的一邊偷偷掉淚。我聽說,他兒子後來跟母親說,家裏的大樹倒了,但過兩年還會有另一棵大樹,但絕不是從政的大樹,是經商的大樹。”
餘小平的愛情與婚姻有着深深的那個年代的烙印。曾經與其一起在農場勞動的同伴說,餘小平年輕時長得很帥,但家庭出身不好,他那時在農場做農民工,後來成爲他妻子的女朋友家裏在縣城,家庭條件比較好,所以這樁婚事單單從社會地位來說,“給外人的感覺是男方高攀女方”,但從感情上來講,女方對男方的鐘情又廣爲人知。
自殺前,餘小平的最後一個電話是關於妻子的。深夜時分,餘小平愛人所在單位的主管領導接到了餘的電話,餘請他以後多關照小×(其愛人),這位領導當時還莫名其妙,據說餘小平在自殺前,在妻子的照片後面寫上“曉×,我愛你”,不知是對妻子確認他最後的愛意,還是最深的歉意。
據知情人透露,餘小平在從政之後,他會偶爾在同僚的飯桌上,喝着喝着就哭,說“沒意思”,之後並不作任何解釋。可以猜想,這種裂變帶給他的是內心不可言說的痛苦,反之亦加劇了他的雙重性格和人格裂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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