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高三才知道陳先生的。當時寄來的南開大學的簡介裏,提到陳先生是世界著名的數學家、南開數學研究所的創辦人。那時本來就對大學心馳神往,又有獻身數學的志向,對這位數學大師自然敬仰無比,渴望能一睹他的風采。想不到在南開真的見到了這位數學大師,而且當面聆聽了他的教誨,讓我終身難忘。
1989年10月,在王克昌獎學金頒獎儀式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陳先生。一副智者風範的他,講起話來不急不慢、抑揚頓挫。“三句話不離本行”,他馬上就講到數學上來了:“美國有一本雜誌,上面有一段話,說美國近50年幾何學的發展,就是因爲陳省身到美國來了。”還說:“1982年,我和我的學生邱成桐分獲沃爾夫獎和菲爾茲獎。前者是獎給年老有貢獻的數學家的,後者是獎給年輕有爲的數學家的,都是數學最高榮譽。所以,這是件了不起的事。”如果只聽這兩句,無疑會給你“陳省身愛吹牛皮”的印象,但與其他話一結合,你就可體會到他期望中國數學家能趕上他,早日把中國建設成數學大國的迫切心情和作爲炎黃子孫的自豪感。發證書時,身邊同學提醒我說給我發證書的正是陳先生!我的心頓時突突亂跳,對我來說,這是多麼大的榮幸呀?選我快步走上主席臺,陳先生滿面春風,慈祥的目光,在迎接着我。我給他鞠了一躬,用微微顫抖的手握住他的大手,接過證書。這時他問:“你是試點班的學生?”我慌忙答:“是。”——口齒幾乎都不靈了,下了主席臺,一摸,臉還燙得很。
1991年5月下旬,“21世紀中國數學展望”會議在我校召開,我再一次見到陳先生。我聽了他的報告,真想與他談一談。26日,天還下着小雨,八點左右我就到了寧園,在外面徘徊了好久,盤算着如何措詞,然後鼓足勇氣在邊門按了電鈴。服務人員出來了,我說:“我是陳先生的學生,想見見他。”不一會兒,服務人員就傳回信說:“有請。”一轉彎,陳先生與另一個客人已站在那邊。我肯定打擾他們談話了,我這麼想。忽聽一聲“please——”,把我拉到他跟前。以前我看陳先生並不高大,怎麼今天走到他身邊就覺得自己比他矮了不少呢?在他問完了我的名字、專業、年級之後,我壯着膽子說:“我想跟您談一會兒。”他緩緩地問:“談什麼?是數學問題嗎?”我說:“不,是有關前途的問題。”他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我下午要乘飛機去北京,你下星期二早上來我的辦公室找我。”從正門出來時,一回頭,只見紅絨壁毯上綴着4個大金字:幾何之家。
星期二,陳先生果然接見了我。一開始就看着表說:“我很忙,咱們只能談30分鐘。”這短短30分鐘談話一直銘刻在心:
我問:“是什麼促使數學家忘我地工作?”
陳先生說:“我想也許是成功。成功的滿足感是最可享受的。”陳先生在談到成爲數學家的條件時說,努力、能力和運氣,三者缺一不可。至於怎樣成爲一流的數學家,他說:“首先你要做一個有能力的數學家。運氣好時,自然就是一流的。”
與他談話,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字字句句滲入我的心田。臨走時,他說:“很高興有學生來找我談。”
1992年6月,“理論物理中的微分幾何方法”國際會議在數學所召開,陳先生又回南開了!長時間以來我覺得教學方面有許多不足之處,想提提意見,能直接呈交陳先生定會有些效果。終於一天中午,剛好在數學樓門前遇上了他。我說:“陳先生,我有些意見寫在這紙上,請您過目。”陳先生接過紙條,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很好,我們希望聽到建議。”我本來惴惴不安,聽了這話真是心花怒放。
大約過了一星期,他要找幾個同學座談,我也在內。一坐下就說:“林宙辰,你前幾天給我寫的信我看了,——寫得很有道理!”接下來他與我討論了其中一部分內容。我對偏微分方程很是頭痛,說老師講課如天馬行空、騰雲駕霧一般,使學生很難理解。他就說:“要靠自己念,不要總跟着老師跑。你要是覺得老師的講課方式不好,你自己可以試着講嘛?選你可先學上一段時間,然後貼出海報,寫明“林宙辰今天要講微分方程課,歡迎聽講”,然後很認真地說:“我這可不是開玩笑,你以後一定要講一次喲!”我心裏直暗暗叫苦,看來這講座我是欠定的了,我居然離開了基礎數學,甚至要離開南開了。
陳先生是蜚聲數壇的泰斗;我,不過是普通的學生,卻有緣與他多次接觸,實是幸運之至。每個接近他的人,都會被他的平易近人和娓娓之談所吸引。臺灣一家出版社在他的《微分幾何講義》裏介紹道:“……陳先生才高八斗,文旌所至,世界數壇爲之震動……先生的流風廣被,當今之中國數學家可謂人人受惠……陳先生性格淡泊,也以此教人……一代大數學家,高山仰止,不僅是經師而且是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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