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政協與中國發展研究院聯合組成“保護長江萬里行”考察團,10月10日從長江上游宜賓出發,歷時12天抵達上海,赴21個城市實地調研,揭示了一幅長江污染的真實畫面。
這次活動的發起、策劃與全程見證者,中國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章琦教授,在接受《新民週刊》記者專訪中稱:長江已陷入深度危機,若不及時拯救,10年之內,長江水系生態將瀕臨崩潰。
《新民週刊》:您在發起“保護長江萬里行”活動的時候,很多朋友包括您的助手都極力反對:這類活動顯然屬於國家牽頭來抓的公益型事業,而中國發展研究院是一家不拿國家一分錢的民間機構。是什麼觸動了您去“招惹”這件麻煩?
章琦:去年4月,我帶領專家組去江蘇某市論證一個項目。那個時候正是刀魚旺季,我記得3年前我去時還挺多的。然而漁民在江裏忙碌一天,只打了5斤刀魚,一斤刀魚1000塊錢還買不着。
漁民告訴我說:長江水變壞了。
10月份我再去時,市領導不無豪情地向我介紹沿江開發的情況,那真是大規模、大氣魄。我問招商引資來的都是什麼企業,結果讓我非常吃驚,全是鋼鐵廠、化工廠、造紙廠、造船廠、拆船廠這樣的重污染企業,沿幾十公里長的江岸一字排開。一個地方官員滿不在乎地對我講:用長江水道運輸成本低、排污方便。我問:“排污究竟怎麼排?”他說:“直排啊。”我倒吸一口涼氣:“那麼多污水直排長江怎麼得了?”他說:“沒事,長江的水大,一衝就進東海了。”
我又看了當地一些在全國赫赫有名的大企業,發現絕大多數企業的老總都是拼命賺錢,問長江要GDP,沒有幾個有環保意識。工廠邊的小河全變臭了。
在一條被嚴重污染成黑色的小河邊,我看到有農民在那裏釣魚。髒水裏面都是劇毒物質,魚聞起來有很重的腐臭味道,怎麼能吃呢!可當地的老百姓說了:管它呢,吃了沒事,我常吃。那些企業家也很可悲,我看到他們在陽臺和花園裏種花、植樹、栽草,別墅緊挨着“毒水溝”,空氣中瀰漫着刺鼻氣味。他們與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不僅環保意識淡漠,甚至連最基本的自我保健都不懂。在他們眼中,我們提出的污染治理話題實在是奇談怪論。他們把我當外星人看,最可怕的是這種無意識。那個城市並不閉塞,經濟很發達,但依然沒有環保意識,從上到下只知道抓GDP,這讓人不得不警覺。
《新民週刊》:如果長江邊每個城市都是如此,長江就徹底完了。
章琦:是這樣,如果整個沿江企業一字排開都直排污水,中下游的居民還喝什麼!當時我們中國發展研究院就決定邀請一些專家,對長江進行全面調研。一調查果然嚇一跳:整個長江已經面臨深度危機。但是這件事並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在有些地方,問題的嚴重性甚至還被有意掩蓋了。
我看到的是,長江現在好像患了早期癌症,如果我們不及時治理,很快就會發展成晚期癌症。難道要等到它重蹈黃河、淮河覆轍才公之於衆嗎?那就晚了。
作爲世界第三大河流的長江,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六大危機:森林覆蓋率嚴重下降,泥沙含量增加,生態環境急劇惡化;枯水期不斷提前,長江斷流日益逼近;水質嚴重惡化,危及沿江許多城市的飲用水,癌症肆虐沿江城鄉;物種受到威脅,珍稀水生物日益滅絕;固體廢物污染嚴重,威脅水閘與電廠;溼地面積日益縮減,水的天然自潔功能日益喪失。
4月28日,我在聯合國可持續發展會議分會場上就長江問題做了一個演講。時間只有5分鐘,我連事先準備的講稿都用不上,只能臨場發揮。聽完之後聯合國官員震驚了,他們給我發了一個獎:全球生態與環境傑出貢獻獎。
我想起艾豐80年代策劃的“中國質量萬里行”,引起了很大反響,我們也可以策劃一個“保護長江萬里行”,喚起民衆、尤其是沿江城市的民衆的關注。民間機構的力量有限,也沒有多少人會理睬你。於是我提議由全國政協來主辦。
《新民週刊》:您曾說“保護長江萬里行”就是要“行萬里路,聽萬里言,立萬字書”。從第一站宜賓出發,您一路看到聽到的,哪些事情最觸目驚心?
章琦:我從小在長江邊上長大,小時候的長江水那麼清,很多人在裏面游泳,但現在長江的上游是“一江黃水向東流”。嘉陵江的水還有點藍,長江的水就是蠟黃蠟黃的,像黃河一樣,含有大量泥沙。在重慶市,兩江交匯的地方形成涇渭分明的一道奇景:一藍一黃,分界線特別明顯。我問了重慶人,他們說3年以前,腳伸進長江水裏還清晰可見,如今根本看不清,這說明長江上游的水土流失越來越嚴重。
第二個讓我們觸目驚心的是長江變成了隨意堆放、傾倒垃圾的“垃圾河”。目前三峽庫區生活垃圾堆存總量達到了380萬噸,工業固體廢物堆存已超過3000萬噸,每到汛期,大量垃圾隨暴雨、洪水沿江而下,形成“白色污染”。坐船進入三峽後,垃圾帶白茫茫一片覆蓋整個江面,生活與工業垃圾、油類液體、死牛、死羊都有。這些漂浮物阻塞在大壩前面,最高能達4米,嚴重影響了大壩發電。
《新民週刊》:中下游的問題是否又有所變化?
章琦:長江從中游開始“一江濁水向東流”。一開始還是小型煉焦、煉礦企業,從湖北到江西、安徽、江蘇……大型鋼鐵、造船、拆船等重污染企業沿江密佈。最可怕的問題是工業污水與生活污水直排。長江沿岸的污水處理場竟然有很大的數量是“聾子的耳朵”,在一些地方,企業交點錢給環保局就獲許直排污水。水利部門的最新資料顯示,長江流域目前廢污水年排放量達256億噸,已超過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一倍以上,這些廢污水80%以上未經處理直接排往長江。
《新民週刊》:既然污染這麼嚴重,目前的長江爲什麼沒有變得像黃河、淮河一樣?
章琦:長江水量目前還比較大,掩蓋了問題的嚴重性。
長江污染的情況遠遠超過了人們的想象。用肉眼看,好像中下游的水還只是渾濁而已,但是自潔能力差的支流已經呈現出“五顏六色”。兩岸農田過量噴灑的農藥被雨水沖刷到河裏,導致河水富營養化,藍藻瘋長,那是綠色。還有化工廠的紅水、造紙廠的黑水,百米外都會聞到噁心的氣味。這些河水最後都流進了長江,重金屬含量非常高,喝了這些水會致癌,所以長江兩岸有些地方已經成爲癌症高發區。
由於污染嚴重,長江岸邊形成了許多污染帶,在幹流21個城市中,重慶、岳陽、武漢、南京、鎮江、上海六大城市累計污染帶長度佔長江干流污染帶總長的73%。
10年之後見分曉。我把話撂到這裏:如果我們現在不抓緊治理長江污染,10年之後長江生態將全面惡化。我是有依據的:長江源頭的雪山融化,泥土大量流失帶來了沙漠化,長江的水量日益減少,自潔功能越來越差。如果有一天遇到大旱,長江真的要變成臭水溝了。
現在長江沿江的城市都已經把取水口延長到江中心了,雖然那裏的水實際也不符合飲用標準。再過幾年,如果連江中心的水都污染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新民週刊》:您覺得導致長江污染日趨嚴重的原因是什麼?
章琦:我們的污水處理率有很大部分是紙上談兵。大部分污水處理設備從國外買來時就是落後技術,這樣的設備處理出來的污水根本無法達標。此外,企業直排污水幾乎不需要什麼成本,它們當然選擇直排。我們到了重慶某市一家農藥廠,同去的國家環保總局司長親自去檢查,發現它們的報表造假嚴重,產生的污水實際處理不了。有的工廠更缺德,它的污水處理出水有上下兩根管道,上面那根是領導參觀時的裝飾品,真正的排污管在下面。
另外一個原因我認爲是腐敗。某市有個污水處理廠花了幾個億,表面上看起來很漂亮,但實際上是“萬國牌”設備拼湊在一起,根本不能正常運行。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化公爲私,拿回扣,或者平衡各方面關係啊。從你的關係買一點,從我的關係買一點,出了問題就把責任推給環保成本太高,國家給的錢不夠。
《新民週刊》:對污染排放超標企業最多處罰10萬的力度是否過低?
章琦:我聽到這樣一個案例:有個工廠污染排放超標,環保局爲了處罰它必須取樣、化驗……一系列取證工作就花了50萬。投入如此巨大,罰款卻寥寥無幾,環保局哪裏來積極性?排污企業竊喜:有本事你就罰我!
《新民週刊》:在“萬里行”中,有沒有讓您特別感動的事情?
章琦:我們時間安排得特別緊,12天行程萬里,乘船坐車、跋山涉水,走了21個城市,這些城市不是路過,每個都要看污水處理廠、聽彙報。有時候晚上12點鐘才能睡覺,清早6點鐘就要起來了,連續作戰。但帶隊的全國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主任陳邦柱,70歲高齡了還帶頭跑在前面,走到哪裏都一定要聞聞水的氣味怎麼樣。
考察團走到南京時,有位90歲的老同志坐着輪椅來簽名,他說:我此生的願望就是保護長江。我沒有別的能力了,我只能簽上我的名字。
10月22日,“保護長江萬里行”在終點站上海召開研討會,全國政協副主席李貴鮮說:“你們一路辛苦了,你們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好事,我要向你們三鞠躬。”這位老同志站起來向全體考察團成員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在場的人驚訝得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當時感動得我幾乎快要流淚了。
《新民週刊》:整個活動策劃中您感到困難的事情是什麼?
章琦:籌錢。活動開始之前,我們專門成立了一個籌資處,工作人員當時決心很大:保證籌到50萬啓動資金,結果一分錢沒籌到。我後來親自出馬花了兩個月時間才解決這個大難題。僅談談保護長江大家都覺得重要,真要拿錢都沒人出聲了。我到了江蘇江陰一家很大的企業,它是靠着長江發財的,去年產值100億,今年的產值要達到200億,平時掏大筆的錢打高爾夫都是毛毛雨,但拿出幾十萬救長江都不幹。這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爲之!後來還是寶鋼、武鋼、鞍鋼三家支持了我們45萬。還有私營企業和平汽車的老闆周和平,他個人拿了10萬。
《新民週刊》:“保護長江萬里行”活動已經結束,您認爲達到了預期構想嗎?
章琦:我看到了希望,保護長江萬里行的階段性目標已經實現。我們第一步就是喚醒民衆、領導幹部的環保意識。
下一步我們要求對保護長江立法,促成全國人大在明年全國兩會期間進行討論。一方面制定促進循環經濟發展的政策和法律法規;另一方面,還將建議加大對違法排污行爲的處罰力度,要罰就應該罰到不法企業破產,把對長江的生態環境的合理開發納入沿江城市政府官員的政績考覈體系,對嚴重破壞生態環境並造成生態惡果的地區,應執行官員任用的一票否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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