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的追問
“一布一膜”防滲材料
一處河道的防滲處理場面:挖土機在前面整地,施工人員跟在後面鋪防滲膜。
鋪上防滲膜後,施工人員在襯砌駁岸,即所謂的防側滲處理
3月22日,“世界水日”,張正春走進圓明園。這位蘭州大學生命科學院專門從事生態學和中國古典園林研究的學者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到處是白花花的塑料,簡直慘不忍睹!”他事後向記者描述所見情景,痛心疾首。
張正春看到的景象,已經持續了幾個月。到圓明園遺址公園參觀的遊客陸 續見證了這項規模浩大的整治工程:幾乎所有的湖面都被排幹,湖底鋪上了防滲塑料膜。不解的遊客向施工人員打聽,聽到的解釋是:“這樣水就不往地下滲了,節約水啊。”
在張正春眼裏,這項防滲工程是圓明園的一場災難。
在已被平整過等待鋪防滲膜的湖底,他看見一些蘆葦的殘根,這讓他想到“連根剷除”。幾乎不用多想,憑藉自己的專業知識,張正春就意識到:這是一次毀滅性的生態災難和文物破壞。
生態災難是指這項工程將徹底改變圓明園固有的水系結構,把與地下水系相通的“活水”變成“死水”,導致水環境的急劇惡化,甚至產生大量甲烷類有毒氣體,並連帶破壞由水生微生物、動植物和岸上園林植物構成的相互依存的完整生態系統。
文物破壞是指這樣的舉措將摧毀圓明園的美學景觀,使“宛若天成”的古典園林神韻變成“假山假水”的匠人敗筆,使圓明園的歷史文化價值消退。
民間環保組織“地球縱觀”負責人、環境工程學博士李皓在接到張正春的告知後,很快也去了一趟圓明園。她在工地上碰到一個看樣子是工頭的人,揹着手,正在環顧自己隊伍的“戰績”。李皓上前請教湖底鋪膜的根據,那人反問她:“北京缺水你不知道啊!”隨後誇耀道:“你‘五一’來看吧,景觀全出來了。有水、有船、有荷花。不鋪這個,都漏掉了,到時候怎麼走船?”
李皓告訴記者:“我當時就明白了,他們是爲了保持行船水位。”她說,幾年前北京市整治一些河道,在河底做了水泥防滲,目的就是爲了行船。一些職能單位在遊船業務中佔有股份。
當時,包括李皓在內的一批環保人士呼籲,警惕河道硬化帶來的危害,但他們的主張未被採納。整治工程完工後,很快就出現了問題,尤其是水體發臭。“儘管事後水利部門在沿岸搞了一些生態設計,但總不能把河底鋪好的水泥再挖開吧。”說起此事,李皓依然心存遺憾。
調查中,李皓向那個工頭詢問了一些技術細節。得知,爲了種植水生植物,鋪好的防滲膜上要填50釐米的土。在她看來,這樣的設計是不現實的,由於水壓的作用,這層泥土將大打折扣,“最多隻有20釐米,顯然是不夠的”。
她問工頭:“你們這樣施工,經過鑑定了嗎?”工頭回答:“沒有。北京植物園就是這麼做的,也挺好。”從生態設計的角度,北京植物園的水系和圓明園的原生態水系並沒有可比性。
考察中,李皓髮現圓明園的整治工程並非只是在湖底鋪防滲膜這麼簡單,而是整體性的改造。這種改造完全沒有遵循生態規律,不僅如此,還徹底毀掉了圓明園原有的生態優勢。她指着自己在現場拍攝的照片說:“古人設計的這種亂石參差的岸體,其實是很精彩的,不僅美觀,還擴大了岸體的面積,提供了很多縫隙,有利於微生物的繁殖、魚類的產卵、水生植物根系的生長。現在倒好,全給填平了,縫隙全封上了,還封得滴水不漏。”
一路走過,李皓看見不少古樹根部的卵石被什麼東西膠結起來、某些路段鋪設了地燈、綠地種植的是以費水而出名的進口草皮……這些現象讓這位專攻環境工程的女士感到震驚。回來後,她馬上上網查詢,卻沒有找到任何相關信息的公佈,於是她的震驚轉化成了憤怒:“原來他們一直在悄悄地幹!”
圓明園管理處隸屬於北京市海淀區。圓明園遺址公園的宣傳資料上寫着:自圓明園管理處成立以來,在市、區政府的領導下,在專家的關心指導下,修橋鋪路、挖湖堆山,如今圓明園遺址公園開放區內遺址已基本得到清整保護……在21世紀伊始,《圓明園遺址公園規劃》得到相關部門的批准並開始實施,圓明園的大規模遺址保護建設正在進行……”
“建設”和“保護”常常不是一回事。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院院長俞孔堅博士告訴記者,早在兩年前圓明園管理處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他就“不客氣”地指出即將上馬的整治工程是有問題的,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善待圓明園遺址”。遺憾的是,那次會議上包括國家文物局領導、建築大師樑思成之子樑從誡以及俞孔堅本人在內的衆多專家的“關心指導”並未真正引起管理處的重視。
俞孔堅認爲,善待圓明園是基於對圓明園價值的正確認識。一,圓明園的價值在於遺址的價值,大肆砍伐灌木、修葺山水重新造園,從方向上就錯了。“你一動,遺址的價值就沒有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整治,實際上是對圓明園的第二次毀壞!”俞孔堅的話擲地有聲。 二,圓明園的價值在於生態的價值,它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羣落,從空間格局上說,是從西山到北京市區的生態走廊。
俞孔堅表示:“圓明園作爲皇家園林的價值被八國聯軍毀掉了,但它依然具有極高的生態價值,一百多年來,它保存了大量的鄉土物種。”
“現在的工程很能矇蔽公衆,大家還以爲是在再造圓明園,功德一件。其實,北京的氣候、水系格局已經全變了,你不可能再造山水。只能用非生態方法造園,簡直荒唐!這樣的事情反映出行爲者的無知,也反映出我們決策體系有問題。至於在這個顯然違背生態原則的事情背後,有沒有其他利益,我就不知道了。”
中國生態學會理事長、十屆全國人大代表、中科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研究員王如鬆說得更加一針見血:這是一個“外恥內愚”的典型!八國聯軍毀掉了圓明園的人文生態,這是結構性的破壞;現在的整治工程將毀掉圓明園的自然生態,這是功能性的破壞。從中需要反思我們的生態意識、生態技術和管理體制……
李皓認爲,這次工程改造針對的“滲漏”現象,不僅不是問題,恰恰是圓明園環境價值的一部分。她告訴記者,北京市地下水的過量開採已導致地下水位嚴重下降,城市漏斗效應凸顯,某些地區甚至有下陷的危險;但另一方面,滲透性鋪設方法被建設部門忽視,大量的地面被水泥硬化,導致雨水無法滲入地下補水,而是被排入河道,迅速地經由天津入海。在這種情況下,圓明園區域的大片湖泊溼地就顯得彌足珍貴。作爲北京市重要水源涵養區域的圓明園一旦被做了防滲處理,和地下水的連接即被切斷,那將是一件非常“不安全”的事。
經樑從誡先生考證,“海淀”二字,就是沼澤之意,也就是說,海淀區原本是一大片溼地。
李皓說:“我一直以爲,因爲還有圓明園,受國家保護的幾千畝溼地總不能動吧。”但這一次,她徹底失望了。
記者致電國家文物局,詢問作爲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圓明園遺址,其整治工程是否報批。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2003年、2004年前後,確實批過一個圓明園西部環境整治項目,但具體的情況他並不瞭解。他說:“防滲?我個人認爲這對遺址本身是有好處的,畢竟圓明園原來是有水的嘛,現在它滲漏這麼厲害,是得防滲啊,要不怎麼能保持水景。生態?對整個北京的影響?你要說大的問題,我們就不清楚了……”
記者又致電北京市環保局。負責海淀區環評的一位工作人員聽到圓明園防滲工程,第一反應是:“你從哪兒知道的?我們不知道這事兒啊。”
3月28日,記者來到圓明園管理處,就防滲工程問題提出採訪。管理處辦公室張主任告訴記者,這件事必須找主管領導,但主管領導目前正在外進行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的學習。“你也知道,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嘛。”張主任說。
對記者提出向相關的其他人員進行採訪時,張主任表示,圓明園管理處正在申請質量和環境的國際認證,大家都很忙。“另外,圓明園‘五一’準備搞遊園會”。
就在記者即將完成本次採訪時,獲知圓明園管理處主任李景奇向人民網記者出示了北京市水利科學研究所、海淀區水利局和圓明園管理處2003年10月共同編定的《圓明園水資源可持續利用規劃》。《規劃》認爲,圓明園“年滲水量250多萬立方米,因此必須有選擇地對湖底進行防滲處理,目前圓明園除福海外全部在做防滲處理,對於現有水域也必須進行防滲處理……”李主任同時透露,防滲工程每平方米的預算是28元。
這樣看來,圓明園防滲工程造價不菲。這筆錢從何而來?工程的決策又是如何進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