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業化進程中史無前例的計劃——首鋼搬遷——已經開始提速
河北唐海縣第三分場漁民陳國柱給曹妃甸工地送食物和淡水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他並沒有看報紙和電視的習慣,卻也感覺出這幾天島上氣氛不同。“經常有一大隊一大隊的小車上島上去。”陳國柱向記者描述說。
曹妃甸島上的“總負責人”──曹妃甸鋼鐵圍海造地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春華向《瞭望東方週刊》解釋了這個現象:這段時間貴客盈門,河北省委書記白克明考察過曹妃甸,3月25、26日,國家發改委主任馬凱又到島上來視察,國務院領導也要來。楊春華說,馬凱主任臨走時特意叮囑:這次首鋼搬遷方案,國務院領導特別關注,要抓緊落實。我來這裏就是怕你們進度太慢,耽誤了搬遷大事。
楊春華告訴記者,河北省領導同志更關心新鋼廠何時上馬,領導問過他,有沒有把握在中共十七大召開前出第一爐鋼。楊春華說,種種跡象表明,一箇中國工業化進程中史無前例的計劃──首鋼搬遷,已經開始提速。
北京的天空與首鋼
2001年是北京申奧最關鍵的時段。這年1月,維爾布魯根率領的國際奧委會考察團到北京實地考察環境狀況。人們都記得那幾天天分外藍,空氣分外清新。有人說這是天助北京;也有人說,這是因爲首鋼那幾天停產了。對後一個說法,接受《瞭望東方週刊》採訪的首鋼人士反應一致,都認爲這是典型的市井謠諑,“你以爲鍊鋼高爐是自家的煤爐呢,說停就停?”
一個荒誕的謠言能夠廣爲流傳,卻以另一角度說明在老百姓心目中,已把首鋼與北京的環境質量密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
石景山區環保局副局長吳景義拿出的數據,證明了老百姓的感覺。在2004年北京大氣環境質量評比中,首鋼主廠區所在的石景山區排在城八區的倒數第一。2004年,石景山區二級和好於二級的天數爲184天,佔到全年的50.4%;而整個北京市好於二級的天數達到了229天,佔全年的62.5%。石景山區則比這個平均水平低12%。這組數據讓吳景義感到了壓力。雖然他的部門兢兢業業,但石景山區的大氣環境質量與全市平均水平一直有着較大差距。
吳景義說,這個“後進”帽子,他們已經戴習慣了。首鋼鋼材銷全國,污染排放在石景山。石景山成爲“環境凹谷”,也是一種顧全大局。面對800萬噸產能的巨型鋼鐵企業,環保部門發動幾個人種草種樹根本無濟於事。“不信你去首鋼看看,他們綠化搞得真不錯,但是能根治污染嗎?”
北京31中的王曉彤參加班級組織的“北京工業遊”,剛剛遊覽過首鋼主廠區,她向記者描述,首鋼廠區的確很漂亮,亭臺樓閣掩映在樹叢中,蓄水池裏還有野鴨子,行人可以穿花拂柳,但必須掩住鼻子,初到廠區的人誰也受不了那刺鼻的化學氣體的氣味。
首鋼新聞官員向《瞭望東方週刊》介紹過,近幾年首鋼幾乎每年都要拿出將近四分之一的利潤治理污染,搞各種“環保公關”。可是,爲什麼首鋼就不能一舉扭轉自己在公衆中的形象呢?
吳景義對此的解釋是,憑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金條件,中國不可能根治大型冶金企業的環境污染。就首鋼而言,它的污染源有三個部分:有組織排放、無組織排放和運輸污染。首鋼投入的環保資金解決的是90多個有組織排放口的污染,無組織排放和運輸污染沒辦法控制。
首鋼主產區有60萬平方米的露天礦料堆放場,此外,首鋼的煤炭、礦石原料和800萬噸鋼產品中的一半都需要通過公路運輸,每天有500到600輛柴油大卡車奔馳在長安街延長線上;最致命的是,首鋼地處北京上風上水,西風一起,煙塵就會向北京城瀰漫。
僅僅爲了水,也得搬
北京市政協委員張惟英在今年北京“兩會”上提出了北京“建立人口准入制度”設想,輿論譁然。反對者強調,資源短缺不能成爲限制公民自由遷徙權的藉口。而北京市的當家人卻正在爲這個兩難而憂心忡忡:首都當然要對每個公民張開懷抱,但它的資源究竟還能承載多少人?北京大學城市與區域規劃系主任呂斌向《瞭望東方週刊》透露,王岐山市長近期多次召集城市規劃專家座談,瞭解北京各種資源的承載極限。
呂斌說,在最近的幾次專家諮詢會上,大家的一個共識是,電、天然氣,乃至土地的問題都可以解決,北京最致命的資源缺口是水。在華北半乾旱區沒有大的地表徑流的地方,建成一個1600萬人口的特大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奇蹟。呂斌認爲,僅僅爲了水,重工業也應該遷出北京。首鋼煉1噸鋼,要消耗9噸水,1000萬噸產能就是9000萬噸水,這是300萬居民的年用水量。
呂斌還透露,在北大的一次座談會上,王岐山表示,儘管燕山石化遠處房山,是北京下風口,污染問題不突出,但爲了讓出水資源,市政府也在考慮2012年前將燕化遷出北京。
折磨首鋼的另一個難題是交通運輸瓶頸。2004年3月6日,北京鐵路局發佈過“無限期禁裝令”,決定停裝首鋼發往南方6個鐵路局的鋼材。首鋼官員向記者透露,北京鐵路局調度處這樣跟首鋼這個老客戶解釋: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鐵路不僅要接送全國來首都辦事的人,還要接待像前往杭州的那麼多的旅遊者,像前往廣州的那麼多的農民工,北京還是全國最大的建材和傢俱接受者。首鋼運進運出的原料和鋼材,成了北京鐵路運力緊張這個駱駝背上的屈指可數的稻草。
奧運推力
幾乎一夜之間,首鋼搬遷成爲熱詞。而在此前漫長的預熱過程中,民間環保組織的努力值得一提。
1997年,全國政協委員、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會長樑從誡先生在全國政協八屆五次會議上提交的提案中,建議首鋼不但不能再增加產能,還要逐步將產能遷出北京。這是記者所能找到的關於首鋼搬遷的最早的文本。
樑從誡委員告訴《瞭望東方週刊》,該提案由冶金部經辦,而冶金部在給提案人的答覆中強調,幾年來首鋼在環境整治方面已做過許多努力,對搬遷問題則未置一詞。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後,樑從誡先生寫信給時任北京市長劉淇,信中再次提出首鋼搬遷的建議。
一直關注首鋼動向的樑從誡注意到,真正的轉機出現在2001年,那年7月北京提出的“綠色奧運”口號征服了大多數國際奧委會委員。北京城市發展的目標鎖定在“適於居住的政治文化中心”。樑先生說,“奧運”這顆砝碼比他們早先提倡的“環保”、“適於居住”這些概念重得多,“首鋼搬遷”的口號以迅猛的聲勢登上了大衆傳媒,“首鋼最終要搬出去”的意見形成壓倒優勢。
此後,首鋼搬遷成爲大勢所趨。當時的首鋼董事長羅冰生一方面對外宣佈每年壓產200萬噸,將北京地區的產能逐年外遷;一方面大力發展非鋼產業,希望既保住“首都”,又保住“鋼鐵”。但這兩個方向都出現了波折。
石景山區環保局副局長吳景義向《瞭望東方週刊》透露,按照首鋼的承諾,2003年首鋼應該壓產200萬噸,將產能從800萬噸壓縮到600萬噸,但到了年底,《北京日報》的一篇報道說,首鋼2003年度鋼鐵產量達到870萬噸,與年初計劃相去懸殊。首鋼官員對此的解釋是,“產能”與“產量”是兩個概念,首鋼的確在2003年壓縮了200萬噸產能,停掉了污染嚴重的第一鍊鋼廠。但是,鑑於2003年北京受到“非典”疫情衝擊,爲了保證北京的GDP增速,首鋼提高了現有產能的生產效率,實現了870萬噸產量。
首鋼停掉第一鍊鋼廠,“壓縮”200萬噸產能,非但沒有影響鋼鐵總產量,還獲得國家發改委批准,在河北遷安建立一個產能200萬噸的鋼廠作爲補償。上市公司首鋼股份2004年的年報顯示,該公司2004年共生產了402萬噸鐵、518萬噸鋼和376萬噸鋼製品。可見,在國內外市場對鋼鐵產品的強勁需求刺激下,首鋼的鋼鐵生產並未受到“搬遷”和“壓產”的太大影響。
另一方面,首鋼非鋼產業的發展仍然處在探索中。首鋼新聞官員向《瞭望東方週刊》證實,首鋼非鋼產業的銷售額已經佔到首鋼總銷售額的一半,而利潤卻不到總利潤的20%,非鋼產業難挑利潤大梁。
最近幾年鋼鐵需求旺盛的形勢有目共睹,2002年12月就任首鋼董事長的朱繼民提出:“首鋼還是要姓鋼。”鋼鐵利潤是首鋼生存之源,當然不能丟;而2008日益臨近,爲了綠色奧運的承諾,“姓鋼的首鋼”肯定不能留在首都,國務院今年3月4日給首鋼搬遷方案的批覆中,使用了“首鋼搬遷時間緊迫”的措辭,要求首鋼在北京地區的產能必須儘快壓下來。首鋼走到了“留在首都”和“發展鋼鐵”兩路交錯的十字路口。
北京與河北之得失
800萬噸產能的特大鋼鐵企業東遷250公里,這是一箇中國工業化進程中史無前例的計劃。
負責曹妃甸鋼鐵項目前期準備工作的楊春華告訴《瞭望東方週刊》,曹妃甸鋼鐵項目的設計方案雖然還沒有最後敲定,但是發改委對新鋼廠的三項要求已經確定,新鋼廠要實現產品製造功能、生態功能、社會大宗廢棄物消納功能三大功能的統一。
按照這個原則,首鋼與唐鋼合資建立一個新公司,參照日本福山、韓國浦項鋼鐵廠的設計,拿出了一個方案。該方案設計鋼鐵總產能940萬噸,設置生產崗位8000個,投產後,不但不向外界排放一噸固體污染物,每年還能消納數十萬噸廢舊塑料等社會大宗廢棄物。楊春華說,這個設計方案“充分利用了先進的工業佈局思想和技術後發優勢”。
如果這個設計方案最終通過,首鋼在物質層面上的“搬遷”規模將微乎其微。新鋼廠利用技術後發優勢,建成全新的環保工藝生產線,搬遷產能不轉移污染,是國家發改委、首鋼與唐鋼三方的共識,這意味着首鋼絕大多數設備不會搬到曹妃甸;新鋼廠自動化程度空前,只需要8000工人,按照曹妃甸新鋼廠首鋼持股51%,唐鋼佔49%的股權結構,首鋼6.4萬鋼鐵工人中,只有4000到5000人可能搬遷到曹妃甸。首鋼搬出的主要是“產能”。
北京大學城市與區域規劃系主任呂斌向《瞭望東方週刊》介紹說,按照現行財政體制,“產能”是地方政府搞規劃時最關心的問題。因爲現在國家不會直接撥款給地方,貸款也總是要還的,企業利稅逐漸成爲地方財政的真正支柱。在鋼鐵這類原材料產業,爭取到800萬噸“產能”實際上就是爭取到每年幾個億的利稅。
呂斌認爲,用這個方法觀察,“首鋼搬遷”實現了多贏。北京雖然失去了800萬噸產能,但得到了寶貴的土地,每年還減少了1.8萬噸固體排放物,失去的利稅能從第三產業收回來;河北得到的當然不僅僅是新“產能”中的49%,關鍵是引來了產業鏈上下游的投資。
北京申奧成功後,各地都緊盯着首鋼將要遷出的800萬噸鋼鐵產能,這個大項目最終落戶唐山曹妃甸,唐山市發改委主任薛渤認爲有幾方面原因:曹妃甸本身是北方最好的深水良港,工業用地充足,可以滿足鋼鐵企業沿海佈局的新思路;河北省還在財政方面做了重大讓步——按照搬遷方案,新項目的所得稅將遵循總部屬地原則,繼續向北京繳納,企業增值稅上繳河北財政。此外,河北省還在自籌資金,確保新鋼廠技術先進性、滿足環保要求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首鋼本身也沒有在搬遷中損失多少“產能”,除了曹妃甸新鋼廠51%的股權,首鋼還在河北遷安擁有近期200萬噸、遠期400萬噸的優質熱軋板卷項目;在河北秦皇島擁有200萬噸寬厚板項目,此次“搬遷方案”批覆,又得到北京順義區150萬噸冷軋薄板的“產能”。
首鋼新聞官員向《瞭望東方週刊》證實,國家發改委批覆同意首鋼在北京順義區建設150萬噸冷軋薄板項目,就是考慮到首鋼需要籌措搬遷經費,安置富餘工人。涉鋼產業整體搬遷之後,首鋼仍將保有1000萬噸以上的“產能”。
首鋼新聞官員還提到,發改委的批覆中,特別強調唐山曹妃甸新增800到1000萬噸產能後,河北省的鋼鐵總產量不能突破現在的年產量。這就意味着河北上曹妃甸這個項目,要以壓縮同等產能的小鋼廠爲代價。從宏觀看,“首鋼搬遷”並沒有改變全國鋼鐵行業的生產總規模。這位官員說,國家對鋼鐵產能的控制一直都很嚴,1992年首鋼曾經希望向外擴張,在山東建立1000萬噸規模的鋼鐵廠,儘管首鋼和山東省都很積極,卻沒有得到國家批准。
多贏安排是執行力的前提,長期與地方政府打交道的規劃專家呂斌評價說:“在中國,往往只有一個兼顧各方面利益的安排才能雷厲風行、不打折扣地貫徹下去。”
首鋼搬遷與中國之變
記者在採訪中發現,最讓城市規劃專家們感到欣慰的,還不是首都身邊的污染源搬走了。他們感慨所繫,是終於看到了中國工業佈局思路的根本轉變。
搬遷到曹妃甸的首鋼將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沿海型鋼鐵企業。曹妃甸鋼鐵圍海造地工程負責人楊春華介紹說,此前中國雖然建有緊鄰東海的上海寶鋼,但寶鋼並無深水碼頭,需要將礦石原料從遠洋輪上卸下來,用小噸位船舶運到長江口內的廠區,鋼材出口也要倒騰兩次;曹妃甸則不然,深水港離生產區不到1公里,20萬噸級遠洋輪可以直接用傳輸帶把礦石運到生產線上。能夠充分利用廉價水運是曹妃甸鋼鐵項目的最大優勢。
從1919年的民營小鐵廠起步,首鋼在1958年、1979年那樣的年份裏超常規發展,到1994年奪得中國鋼鐵產量第一的錦標,最終在渤海灣的深水港找到了應該屬於自己的位置。呂斌評價說,首鋼的歷程就是中國工業佈局的一個影子,當輝煌和彷徨都已過去,規劃學者們可以從中理出一個頭緒了。
呂彬說,理論上,鋼鐵工業只有資源型和沿海型兩種佈局模式。而首鋼是個例外,它兩種情況都不屬於。“中國有自己的國情,”呂斌對記者說,“不知道你這個年齡見過1965年版的人民幣沒有,面值1角的,正面是一羣幸福的工人下班回家,背景是無數冒着黑煙的大煙囪。”
“在我們這個搞了幾千年農業的國家,工業化曾經是一個終極價值,不管什麼工業,都是幸福的象徵。”呂斌說,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評價一個城市最重要的指標,是看它是消費性城市還是生產性城市,只搞第三產業的城市肯定是“腐朽墮落”的象徵。
北京城市規劃設計學會祕書長魏恪宗回憶說,同仁們談起當年首鋼在北京佈局,總愛講一個故事:解放初期,每年國慶都在天安門廣場搞羣衆集會,當時的彭真市長向檢閱遊行隊伍的毛澤東主席介紹遊行隊伍時說,這是飯館服務員方陣,這是澡堂子工人方陣。主席聽後若有所思,下決心改變工人結構,要有真正的產業工人,拿掉老北京“純粹消費城市”帽子,提出“北京要有鋼鐵工業,要有石化工業。”魏恪宗說,首鋼建廠之後,幾乎每次天安門的重大活動,都由首鋼工人方隊代表中國工人接受檢閱。
談到中國鋼鐵工業佈局的變遷,楊春華認爲,首鋼最終選擇沿海型佈局,並不能說明當初的佈局思想就是錯誤的,因爲“人的認識總結合當時的條件。”當時的國際環境和貿易條件無法跟現在相比,今天的中國與世界主要國家都保持着良好的貿易關係,有這個先決條件,才能實現大規模利用海外礦石資源、發展沿海型鋼鐵企業的設想,彼時,處在被封鎖局面下的中國恐怕只能選擇自力更生。能夠搞沿海型鋼鐵佈局,這是中國國際地位提升的表現。
而呂斌則從現代化的角度對首鋼搬遷做了解讀。他認爲,北京市積極推動首鋼搬遷,說明北京進入了工業化新階段,它依靠第三產業也能保證稅收;重工業一度是北京最重要的稅源,首鋼鼎盛時期,它一家的利稅就曾經佔到全市稅收的四分之一。而到了2004年,北京國稅、地稅收入達到1800億元,同期首鋼的利稅不過28億元。在這一年,北京房地產業實現稅收130.3億元、建築業實現稅收58.8億元、金融業實現稅收54.6億元,都把鋼鐵業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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