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方會談中,一邊是美日韓組成的南三角,一邊是中俄朝的北三角。這種基於大致接近的意識形態的戰略同盟關係,自1945年朝韓分裂以來一直存在,也是冷戰尚未完全消失的印記。
美國國務卿賴斯在北京難掩喜悅之色。就在她10日抵京進行20小時旋風式訪問當晚,朝鮮同意,於本月底重返“六方會談”。
東北亞最大的外交難題,在經歷了一年多“懸崖較量”後,終於出現“七月轉折”。
轉折背後,卻是密集的外交博弈,展露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六方的政治智慧和戰略考量。
朝鮮半島,被認爲是冷戰遺留的最後一道火線。“七月轉折”將可能最終決定朝核問題的解決路徑。戰爭或和平,都將使東北亞戰略格局面臨10年來最大調整——一個新的東亞秩序正在形成中。
一年多的僵局:朝鮮的得與失
對於朝核問題上的爭執,美國《時代》週刊評價爲“我們這個時代最精彩的一幕地緣政治好戲”。
金正日,這個西方眼中的“東方隱士”將“懸崖外交”操持得爐火純青。從2月突然宣佈擁有核武器,到現在又展現善意要重返談判桌。虛虛實實的外交手段,讓人眼花繚亂。在六方會談中,處於焦點的朝鮮實力最弱,但金正日卻憑藉着自己的邊緣政策,保持着相當的主動。
在會見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的特別代表、國務委員唐家璇時,金正日做出了迄今爲止最明確的承諾:“實現半島無核化是朝方的努力目標,希望六方會談機制成爲實現半島無核化的重要平臺。”
一年多僵局中,朝鮮外交險象環生的同時,也不乏得分。自宣佈擁有核武器後,以核國家身份參與談判,提高了朝鮮的談判地位和實力。
通過加強對韓國的外交攻勢,美韓之間分歧加大,朝鮮在談判中又增加了一個籌碼。
面對朝鮮方面的“懸崖外交”,一度非常強硬的美國也逐漸緩和下來,至少在言辭上以“金先生”代替了“暴君”稱呼,讓平壤可以“體面”地轉變策略。
但一年多的對抗,也讓朝鮮付出了沉重代價。首先,朝核問題久拖不決使經濟制裁持續,朝鮮國內吃飯問題更加嚴重。經濟如果繼續惡化下去,朝鮮將很難有討價還價的底氣。
其次,美國已準備一旦和談無望,即將朝核問題拿到安理會,美國太平洋地區軍事力量正在不斷加強。朝鮮半島無核化也是中國和韓國的共識。朝鮮如果一意孤行拒絕談判,就很難使自己在外交上得到更多的支持。
對朝鮮來說,核計劃和生存權猶如“魚和熊掌”。它遲遲不願重返會談,就是不願放棄核計劃這一王牌。但國際格局和地緣政治,使其兩者不可能得兼。
國際大勢不可改變,金正日重返六方會談,就是希望能在被動中掌控談判的主動權。
當六方會談進入第四輪時,本身也面臨極大考驗。如果總是爲會談而會談,沒有實質性成果,將會使各方對這個機制本身失去信心。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時殷弘稱:“美國是在給朝鮮最後的機會”;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教授張璉瑰也說:“新一輪六方會談經不起失敗。”
一旦談判真的以破裂告終,戰爭之弦將越繃越緊。爲保證會談成功,美、日、韓已要求將六方會談改爲常設會議機構,會期一個月,避免有關方面在程序和枝節問題上過多糾纏。
六方會談確實已進入最關鍵階段。要取得成功,關鍵看主要當事國(朝、美)態度是否真誠:朝鮮不能將周邊國家的容忍當作籌碼,必須履行半島無核化的承諾,“懸崖外交”適可而止;美國必須以平等態度談判,放棄一味打壓甚至推翻朝鮮政權的打算,必須給朝鮮生存權。
韓國“祕密武器”:新馬歇爾計劃
在賴斯12日抵達漢城之際,韓國終於公開亮出了自己的“祕密武器”,一個被稱作“新馬歇爾計劃”的“重大提案”——直供電方案。
對韓國來說,最迫切的還不是核問題,而是朝鮮政權的穩定,即使不發生戰爭,如果外界逼壓太甚引起朝鮮社會動盪,其產生的難民和經濟問題也將給韓國帶來災難性後果。當然中國也不能倖免。
美國的戰爭準備,其對朝鮮毫不妥協的態度,讓韓國人心驚膽戰,認爲這可能導致朝鮮鋌而走險,危及韓國的利益和整個民族的未來。
它此時祭出“重大提案”,就是希望以“胡蘿蔔”而不是“大棒”讓朝鮮放棄核計劃。根據韓國方案,如果朝鮮徹底放棄核武,韓國將直接向朝鮮提供電力,所需一切送配電設施也全部由韓國承擔;一旦朝鮮着手凍結核計劃,將立即恢復對朝鮮的重油供應,韓、美、日、中、俄五國將負擔所需費用。
朝核問題,因電力而起,朝鮮生存確實亟需電力供應。新華社漢城分社首席記者張錦芳說:“韓國此次擬向朝鮮提供的電力,正好是現已停工的援朝輕水反應堆的裝機容量。韓國願向朝鮮提供電力,可被視作停建輕水反應堆的補償,將爲推動解決朝核問題增加籌碼。”
一般地講,六方會談中,一邊是美日韓組成的南三角,一邊是中俄朝的北三角。這種基於大致接近的意識形態的戰略同盟關係,自1945年朝韓分裂以來一直存在,也是冷戰尚未完全消失的印記。
韓國對朝鮮的“接觸政策”和“和平槓桿”角色,淡化了它作爲南三角一員的角色。積極發出獨立聲音的韓國,確實在朝核問題上起着獨特“平衡者”的作用;其奉行在中日之間平衡的政策,也極大改變了50年來東北亞的政治格局。
韓國向“中間角色”轉變的背後,是經濟上的崛起和自信——韓國GDP總量已進入世界前十位。總統盧武鉉說:“現在的韓國已不再是100年前夾在列強之間無法動彈的國家,而已成爲實現了民主主義和經濟發展,完全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國家。”
不久前公佈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近半數韓國人表示,如果美國未經韓國同意就擅自襲擊朝鮮,他們將支持朝鮮。去年一個類似調查也稱,39%的韓國人認爲美國是韓國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說朝鮮是最大威脅的人佔33%。
在將朝鮮視爲死敵數十載之後,富裕起來的韓國更期盼穩定,也徹底改變了對朝鮮的冷戰立場。對韓國人來說,朝鮮人是他們的手足兄弟,避免兄弟鬩牆,維持半島穩定,即使付出一些經濟代價,也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
美國鷹鴿派的爭論:遠東新戰略?
有了朝鮮重返會談的明確承諾,賴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女人,此次匆匆亞洲之行就顯得格外輕鬆。
這也是她年初就任國務卿後第二次訪華,且是以北京作第一站,然後才訪問泰國、韓國和日本。過去,美國領導人訪問東北亞的一般順序是:日本-韓國-中國。順序的差別,傳遞出美國外交側重點的變化。
新華社的分析文章說:“賴斯將中國作爲訪問的第一站,除了表明對美中建設性合作伙伴關係的重視之外,很重要的一點在於謀求中國爲解決朝核問題提供進一步的支持和幫助。”
在解決具體問題時,敢於打破一些既定規則,也顯示出賴斯外交風格的靈活和成熟。
美國是六方會談的首倡者,最希望朝核問題在六方會談框架內解決。當美國軍隊深陷伊拉克,伊朗核談判裹足不前時,布什政府迫切需要在朝核問題上取得突破。
美國也在尋求解決的途徑,除了讚揚韓國“重大提案”外,在美日韓三國磋商中,美國還提出了“同時行動”方案:如果朝鮮宣佈放棄核計劃,美國宣佈向其“提供安全保證”,不對其行使武力,承認其作爲主權國家的地位。其後,美國再根據朝鮮接受覈查的情況,分階段向其做出補償。
應該看到,美國國內鷹鴿兩派對解決朝核問題有不同的方案,鷹派側重於武力解決,鴿派更傾向於和平談判。美國外交在兩者間的週期搖擺,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朝核問題的一波三折。
從目前的形勢看,鐘擺正朝鴿派一側晃動,比如美國同意重啓“紐約通道”,朝美代表在北京祕密會晤,如果美國能趁熱打鐵採取靈活措施,朝核問題確實有可能取得突破。但談判肯定是艱難的,假如和談陷入僵局,鷹派就會控制華盛頓的決策權,前景將不容樂觀。
一些國際分析家認爲,美國其實並無解決朝核問題的誠意,此前美國激怒朝鮮就是希望惡化朝韓關係,一旦朝韓反目成仇,韓國必然會尋求美國的安全保護,其“和平槓桿”將無從談起,美國也就不必擔心韓國會倒向中國。
美國外交學會資深會員拉塞爾·米德就稱,美國正利用朝核問題緊張局勢爲“新遠東戰略”打下基礎,該戰略最終目的“旨在聯合日本、印度等國來平衡中國日益增強的影響力”。
中國“穿梭外交”:“靜悄悄”的促和努力
唐家璇14日結束訪朝回京。他是歷次六方會談前夕訪朝的級別最高的中國官員。對於他的高調訪朝,韓國外交通商部發言人李揆亨發表評論說,在賴斯訪華後,唐家璇訪問平壤“時機恰當,意義重大”。
唐家璇的出訪,賴斯的亞洲之行,韓國重大方案的提出,都表明各方對新一輪會談寄予了比以往更多的期望,也做着更爲周密的準備。
在重啓六方會談上,中國作爲一個“建設性力量”,做出了被許多人稱爲“靜悄悄”的外交努力,先後派出外交部副部長戴秉國、中聯部部長王家瑞等赴朝美“穿梭外交”。
中國舉重若輕、不露鋒芒的外交行動,成爲各方關注的焦點。許多外國媒體稱,它們報道朝核問題,往往首要問題就是“中國會怎麼做”。以14日公佈的外交部記者會記錄爲例,13個記者提問,9個記者就對朝核問題緊追不捨。
賴斯訪華時也公開讚揚,中國在推動重啓六方會談上,發揮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在中國歷史上,可能沒有哪一個政權像朝鮮這樣對中國有如此重要的地緣意義。脣亡齒寒,朝鮮一旦崩潰,千千萬萬朝鮮難民會越過邊境,涌入中國。朝鮮如果被美軍佔領,那就表示美軍就直接駐紮在中國的邊境。
對中國來說,一個穩定的朝鮮半島,一個持友好態度的鄰國,符合中國的最大利益,也有助於打破美國右翼勢力新的遏制企圖。中國在與朝鮮保持着傳統友誼的同時,也同韓國立場日趨接近。在半島問題上,中韓都最擔心動盪,最希望維持穩定,這兩個國家也成爲最積極促和的力量。
朝核問題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中美關係,但也考驗着中美關係的前景。當朝鮮遲遲不願回到談判桌前時,賴斯就在多個場合稱:“中國有特別責任。”外交話語背後,是美國對中國不斷施壓。
美國希望中國發揮作用,不排除以下原因:首先是美國現在有伊拉克、阿富汗等很多問題,外交資源有限,在朝鮮問題上必須借重中國,也只有中國有這個實力;其次,美國知道中國也主張半島無核化,因此讓中國衝鋒陷陣,把中國推到處理棘手問題的兩難位置上。
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高等國際研究所的亞洲研究項目副主任戴維·布朗教授則認爲,在朝鮮問題上美中的首要任務並不相同。美國的首要任務是要朝鮮結束其核項目,而中國關注的是朝鮮和邊境地區的穩定。
但半島無核化,則是各方共同的目標,這也成爲六方會談的基礎。如何處理好朝核問題,維護地區穩定,確保自身國家利益,已成爲新時期中國外交最嚴峻的考驗。
俄羅斯的超脫:似有但不可無的力量
在六方中,俄羅斯最超脫。但鑑於歷史淵源和地緣政治,俄羅斯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普京上臺後,俄羅斯在朝鮮半島的影響力是擴大還是縮小了,一直是俄羅斯政壇頗受爭議的話題。一方面,俄朝雙邊貿易額很小,鑑於冷戰的結束,其對朝鮮影響力也大不如從前。另一方面,俄羅斯畢竟是東北亞的重要政治力量,朝核問題的最終解決,離不開俄的配合和幫助。
俄羅斯在朝核問題上主要有兩手策略,一是維持同朝鮮的首腦外交,加強與朝鮮的關係,讓各方無法忽視俄羅斯的存在。
另一方面,俄奉行朝韓等距離外交,通過經貿合作,尤其是俄羅斯豐富的能源合作,加強俄羅斯在遠東和半島的影響力。
對新世紀的俄羅斯來說,國家力量正處於積蓄時期。車臣內戰、中亞動盪等諸多問題是更直接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並不希望朝鮮半島再出現動盪,進而影響俄遠東的穩定。
俄羅斯的重要性,將體現在最終解決方案上。在兩個可能的“三方”機制中,都不能缺少俄羅斯。俄都將是一個贏家。
從能源上來說,將形成中韓俄三方“援助人”機制,如果說美日向朝鮮主要提供援助資金的話,中韓俄還將直接提供給朝鮮能源和電力。具體到俄羅斯,作爲最可行方案之一,俄將從遠東輸出石油到朝鮮,或者從濱海邊疆區直接向朝鮮輸出電力。
從安全上,將形成中美俄三方“保證人”機制,三大國出面擔保朝鮮的安全。俄羅斯顯然並不希望單獨保障朝鮮的安全。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副所長瓦西里·米赫耶夫就認爲,如果這樣,美國將懷疑俄羅斯正同朝鮮合作重建反美同盟,對俄國家利益不利。
日本“無用論”:尷尬的大國角色
六方會談緊鑼密鼓之時,有關日本“無用論”的爭論,讓日本政府非常尷尬。作爲東亞第一經濟大國,日本在六方會談中確實是一個“邊緣化”的角色。
朝鮮勞動黨中央機關報《勞動新聞》13日甚至發表評論稱,日本根本沒資格參加六方會談,因爲日本準備在會談中提綁架問題,這是在蓄意破壞會談氣氛。
評論毫不客氣地說,有關國家都在爲六方會談的重開做出努力,只有日本從未有所貢獻。
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就說,在六方會談中,只有日本是美國的堅定盟友,美國指望日本的配合,“但日本不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而且朝韓兩國都對它抱有敵意。此外,日本對這一進程已表現出急躁情緒,它建議多邊會談機制應排除朝鮮。”
日本的敵意,讓一直頗爲敏感的朝鮮保持了高度警惕,加之日本否認侵略歷史的態度,更讓曾受日本殖民統治之苦的朝鮮人出離憤怒。威脅將日本踢出六方會談,也成爲朝鮮討價還價的一張牌。
日本肯定不甘心缺席六方會談,一則缺席將徹底粉碎日本的大國夢,二則朝核問題確實關乎日本的安全利益。
但大肆宣揚朝鮮威脅,可能正成爲日本推行強硬外交對付中國的一個幌子。
美國《洛杉磯時報》今年5月就刊文指出:“一些日本政界人士、官員和軍方領導人可能正利用對平壤古怪行爲的擔心作爲一個掩護物,從而使他們爲他們認爲是日本最嚴重的長期安全問題——一個正在崛起的中國——作好準備。”
美國東北亞問題專家羅伯特·迪雅裏克說:“日本官方人士不情願公開談論中國威脅,而談論朝鮮的威脅在政治上是正確的。”
在歷史問題、領土爭端、能源開拓各方面,日本咄咄逼人的強硬路線已開始顯現,中日關係也正處於建交30年來最低谷。東亞的穩定,建立在中美日三國都保持良好關係基礎上。作一個大膽的假設:即使朝核問題能順利解決,但鑑於日本右翼化的傾向,它與中韓朝的摩擦將加劇,加上美日對臺灣問題的干涉,東北亞乃至東亞格局將處於更劇烈動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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