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薊縣玉石莊村石趣園的山頂上,立着一個有些驚世駭俗的雕像——《綁不住的地方》。雕像本身就驚世駭俗,立在偏遠的小山村,就加倍地驚世駭俗。
幾年過去了,來往絡繹不絕的人們在雕像前流連,感受着原始與現代交織的衝動與魅力。就是這樣一件作品,經歷唾棄孤立,經歷讚美傳誦,一直寧靜地立在曾經封閉落後的小山村。
就像它的作者於慶成一樣。
如今,老於的作品就要走向歐洲,讓世人看到中國鄉村的摶土藝術。
“老流氓”變成“愛情鳥”
於慶成的泥人幾乎都出自農村題材,要麼自然入骨,要麼自由奔放。在這些泥人中有相當部分爲裸體,女人大多壯碩,而男人則強健。農村的大哥大嫂們在老於的手中活起來,當然,活的不只是形象,更是氣氛,是魂。
在玉石莊村這個只有78戶人家的偏遠小山村裏,老於用自己的心塑造泥人,然而一件件作品問世後,在村中卻遭受了不小的非議。看到老於做的裸體泥人,村裏人議論紛紛,大多難以接受。
“當時我聽到村民們不理解甚至帶有侮辱的話,我心裏實在不那麼自在。但是又不好和他們爭。這畢竟是藝術,在農村又很少見,我沒有爭辯。”
那段日子,老於默默承受着精神上的孤獨。在他心中,有個更大膽的設想在醞釀,這件作品就是以後的《綁不住的地方》。但老於也有顧慮:“就是怕人叫我老流氓。”
村裏人的不理解擋不住老於的作品,漸漸有一些專家和大師對老於的泥塑表示肯定讚許。幫老於辦了展覽館的玉石莊黨支部書記韓鎮說,當時沒那麼高的覺悟和品位,很多人對老於都不理解,直到一些外來的朋友高度評價老於的作品,村裏人才逐步認識到他的價值。
1993年韓鎮幫老於辦了個展覽館。參觀的人出乎意料地多。第一年,展覽館的收入達到了10萬元,第二年30萬,第三年累計達到150萬到200萬。如今,每年的客流量達到5萬到6萬人,年收入達100萬元。
“等到我們掙錢掙到200萬,成了小康村的時候,大家給我起了個新綽號。”說到這裏,老於哈哈笑了起來。如今,村裏的人們對外人提起老於,都尊稱他爲“於老師”或“藝術大師”,而在村裏,人們悄悄給老於起了個美麗的名字———“愛情鳥”。
老於把自己對農村生活的感悟在泥人中刻畫得淋漓盡致。談起自己的裸體泥塑,他說:“雖然是裸體,但是她們是天真無邪的。我用一顆孩子無邪的心來雕塑這幾個母親的形體。雖然所表達的沒多少文化,但樸實、單純、憨厚、開朗。採用漫畫式的變形體態,大乳房、大肚子、大腳片,手揚起來,肚子挺起來,頭髮吹起來,讓人物真正地解放,敞亮痛快、酣暢淋漓。”
近期,北京某公司已經代理老於的作品在歐洲一些國家巡展,老於的作品即將從小山村走向世界。
綁不住的精神
“我去過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法國的巴黎,還聽說日本的東京都有關於性教育的展覽,”老於說,“這些地方都是世界矚目的文化城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我想我們中國也應該讓農村的大哥大嫂瞭解有關性方面的知識。要在農村辦一個性教育方面的展覽,我們國家就向前跨進了一大步。我一定要在我們最偏僻的窮山溝搞一個可以與法國巴黎抗衡的地方。那樣就實現了我們的價值。”
2002年,老於雕出了《綁不住的地方》。這是一尊約2.8米高、8噸重的鑄鐵雕像。作品的口、身體、腳均被綁住,突出表現男性生殖器。這件作品放在了玉石莊村的石趣園內。雕像一出來,很多村民不好意思來看。老於也頂着很大壓力,擔心雕像會面臨被拆除的命運。“來參觀的有知識的人都給我鼓掌,說老於你做了件大好事,可村裏的老百姓一看就撇嘴,說這他媽什麼玩意兒呀,這不是拿性來賺錢嗎?”在過去的年代中被整怕了的老於心裏沒底,直到市縣領導來參觀,說“老於呀,你這個雕像做的還小了點兒”,這時老於的心才踏實下來。
現在,石趣園半山腰賣礦泉水的大娘指着山上說,“那是藝術。”很多專家更是爲老於的大膽構思叫好,認爲是人們思想解放的標誌。遊人絡繹不絕,人們在雕像前駐足,留影。有人說,老於的作品看了以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和舒服。很多專家都說,小山村做了一個大主題,扛起了一杆大旗。
“藝術離不開性,因爲我們人就是性的動物,這一點不用迴避。”老於說。
由於《綁不住的地方》的出現,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命名的全國農村首家青少年性教育基地,竟然落在了玉石莊這個小山村。“有了小村的性教育展覽,豐富了人們的思想,使性不再神祕。我認爲這沒啥不好,心裏坦坦蕩蕩的,”老於說:“知道什麼是性健康不好嗎?在法國的巴黎有什麼,在我們村裏也有,而且是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山村。”
有些思想、有些舉動,不是任何條條框框可以捆綁得住的。對於雕像是,對於老於更是。內心的血性和桀驁不馴,讓老於在封閉的小山村內頂着所有人的眼光,做出衝破束縛的作品。有人甚至說,老於的這件作品推開封閉5000年的一扇大門。老於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一個美好的思想、一個高超的境界自有一種擋不住的魅力,它不需要拼命地自我彰顯和鼓吹。”老於寫道。
方非方,圓非圓的藝術
提起自己從事了幾十年的摶土藝術,老於說,他從小喜歡畫畫,後來捏泥人。“那時候不知道啥叫好,認爲畫畫就是照着東西畫,畫像了就最好。實際上畫像了是生活,不是藝術,要想成爲藝術得更典型更集中,要帶有普遍性地把生活推向藝術。”
1984年,於慶成上了天津美院。然而,這個得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並沒有讓於慶成感到很多收穫。
“上了學以後,什麼理論,什麼美學,又多了好多條條框框,我認爲麻煩了。從今天來講,整整走了60多年的彎路,還在苦苦追求美學。實際上,你有了美學藝術,等於找來了一根繩子。把自己捆上了,不自由了。在自己的領域之內不自由,那就沒有語言了。”
老於說,他覺得自己天天在進步,用進步指導着自己,活得非常愉快,緊張而興奮。“在這個領域裏我明白了什麼?今天明白一個道理,明天明白一個道理。我認爲這就是活着的奔頭。”
原來,老於是用眼睛去觀察,然後用手把它表現出來。而現在,老於更多的是用心去捕捉,去刻畫氛圍。
“你摶的是氣氛。是自己心中的氣氛,不是你看到的體積。”
老於說,他把他自己的東西叫摶土藝術,既不是雕像也不是泥人。不是你看到的體積,要做出你在想什麼,就比你的外表更可愛。“取自外界的傳統描繪對象,不再存在,也不能存在。但相繼而起的是取自內心的描繪對象。”
“我認爲農村大嫂像不像,不在於大嫂長成什麼樣,是在大嫂融在什麼樣的氣氛裏。我把大嫂的氣氛找着了,就像了。我雕塑的不是人,是氣氛,是我們的氣氛。比如我們玉石莊的莊風,我把玉石莊的莊風找着了,這大嫂就沒有不像的了。”
作品不僅要刻畫內心,找到靈魂,還必須獨特,找到自己的個性。
“大家都說這個是方的,那個是圓的。我說,不是。你爲啥敢說不是,這句話最厲害。你想讓你說出的一句話使人震驚,那你要有不同的生活,產生不同的觀念。不同的觀念下才有不同的作品。”
“你說要改變一下觀念,那樣是改變不了的。你要先改變你的生活,改變你的看法,以後才能慢慢改變你的觀念。你有了不同的觀念才產生了不同的作品。一個人的存在能改變歷史的進程。我認爲那樣的作品纔是好作品。”
老於看着自己的作品說:“最後,不是方的也不是圓的,它是自己的內心。”
自由奔放老於的心
一團團泥巴在老於手中有了生命有了靈魂。在老於的作品中,女人坦蕩奔放,男人憨厚健壯,孩子天真頑皮,老人樸實滄桑。
農村大嫂是老於主要表現的題材之一。他對女性的歌頌刻畫質樸而深刻。作品《一條大河》塑造了四個全裸的農村大嫂。她們盡情歡笑,手舞足蹈,狂放不羈,笑起來就像奔淌的河水。“這是表現形式,是嘩嘩流水的聲音。”另一層意思是,這條大河是繁衍生息的一條河,婦女因生育子女而使人類得以繁衍。
《我的媽媽》刻畫一位壯碩的農村大嫂,挎着籃子,右乳上棲着自己的小孩子。老於說:“讚美我們農村大嫂時,我們說張三的媳婦炕上地下全行。炕上指針線活,地下指耠地,我的媽媽就這麼棒。這樣的大嫂就是這樣的形象,她真實,浪漫。”
《長江黃河》中,一個袒胸露乳的女人將豐厚的乳房一個耷在前胸,一個背在身後,兩個孩子在貪婪地吸吮。在這件作品中,兩個乳房被比喻成我們的母親河,長江與黃河,正是這母親河,幾千年來哺育了華夏兒女。
愛情也是老於突出表現的主題。作品《等着月亮爬上來》中,一對農村男女相互依偎,仰望夜空,表情幸福。老於說,“在我們農村也有愛情。”在《兩朵花》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手捧着個鏡子,在她身後站着老伴兒,手裏捏着花正要往她的頭上戴。愛情越是經久,就越發醇美溫馨。
隨着時間的推移,老於對自己的泥人又有了新的感悟。他拿出兩件作品,《莊頭》和《看日出》。
《莊頭》刻畫了一個老實憨厚的農村老漢。他雖然也失去了比例,但對我來說,它既不變形也不誇張,與體積沒有關係。我抓的東西是我們農村的氣氛,是他的老實厚道勤勞樸實。我把他勤勞樸實這個真實的核抓住了,什麼形式都行。在一年或者三年前,這樣的作品對我來說是好的。”
另一幅作品是《看日出》,一個老人,一個孩子。老人用泥粗糙,遍身皺紋,而孩子卻細緻光滑,未經過一點風霜。兩人站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反差,震撼力極強。
“今天,這樣的作品是好的。”老於說,“《莊頭》中還有約束和綁着自己的地方,《看日出》又往前推進了一步。沒有比例,沒有結構,什麼也沒有。我想的是我內心最後給予我什麼感覺,是我的心情。”
在孫子出生的當天,老於構思了這件作品。“我想我作爲他的爺爺,生活的波濤和沖刷都經歷過了。我們小時候也是那樣(小孩),走過來之後就變成了這樣(老人)。如果從這段寫到那段要寫好長好長的文章,這裏一個作品就包括了。他出生了,他前面的道路會跟我一樣坎坷不易。《莊頭》藝術的刺激力少一些,而《看日出》則很強,當頭就給撞上了。”
對於老於來說,摶土藝術是“嚴格熱烈的態度,獻身於內心世界的挖掘。晚上摶的是精神,是音樂,是通過感官滲入人心的。是旋律之歌,把內感和情調傳達出來。”
一步一步,老於還在向前摸索。“把你的作品的水平分成1、2、3……10。如果再捏一個還是10,再捏一個還是10,過不去三個你就不捏了。如何更向前邁進一步,到11上,這件作品要是出來,就會向前邁進一步。這不是一般的出來,要給世界人民捅個窟窿。我要在藝術界上跨越一步。我讓所有的人看到,哎呀,還有這樣的藝術。”
老於管自己的作品不是叫磚頭就叫土坷垃。爲什麼?“它非常自然,遍地都是。”老於說,泥疙瘩要比金疙瘩還貴呢。
坎坷中領悟人生
於慶成出生在天津薊縣崔家莊。傳統而閉塞的氣氛沒有磨平他奔放自由的個性。他愛畫畫,愛捏泥人。在廣袤的土地上,在無邊的莊稼地邊,於慶成與隨手可得的泥土做伴。
那時候於慶成在生產隊幹活,每天,他都是第一個來到生產隊領任務,早早幹完活就在田邊捏泥人。往往捏到一半,新的任務又來了,他放好泥人,等下次來的時候再捏。南窪留兩個北窪留兩個,還有東窪和西窪。日子久了,村裏方圓幾百裏地,人們經常會挖出他的泥人來。
整天癡迷於捏泥人的於慶成很快遭到了村裏人的非議。這個小夥子怎麼整天盯着人看?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一個也不放過?人們開始暗地裏叫他“老流氓”。就連父親也不理解。那時候父親一個人養活家裏六七口,而兒子卻整天沉浸在泥人的世界裏。一次,父親盛怒之下把滿屋的泥人都砸了。就是這次,於慶成頭一回頂撞了父親:“這些都是藝術。”
精神世界的孤獨和不被理解讓於慶成格外苦悶。幸好,母親給了他最堅強的後盾和動力。善解人意的母親雖然並不懂於慶成所說的藝術,但一直支持着不被別人理解的兒子。“捏泥人雖然沒多大用,但至少孩子沒有學壞。”
在母親的支持下,父親不再反對於慶成捏泥人,還騰出一間屋存放這些泥人。母親的這份理解和愛,讓於慶成至今難以割捨。母親80多歲的時候去世了。老於的作品《你說吃啥咱買啥》是他回憶母親生病時的情形做的。作品刻畫一箇中年男子揹着自己的老母親。
“我這當兒子的……所以說每次去,都願意給她買點吃的。不管給她買啥吃,她吃一點兒就不吃了。我明天又帶去些吃的,她還是吃一點兒就不吃了。我就想,做兒子的真慚愧,都不知道老媽吃什麼。後來我就想個轍,揹着媽媽上街,你說啥好吃咱就買啥。”
老於說,自己的媽媽太不容易了,農村的婦女太不容易了,他從心眼裏愛她們。在老於眼裏,母親是神聖偉大的。老於塑造作品的時候,就會想起他的媽媽,“時時刻刻,一刻也忘不了。”
1973年,老於被天津美院錄取。但因爲是富農成分高,上學遇到了阻力。大隊黨支部書記說:“我們沒推薦你,你憑什麼上大學?”於慶成說:“學校要我,您就幫把手給蓋個章,我這一輩子就有了。”書記發了火:“學校要?他們沒這個權力!現在是貧下中農說了算。”
一連三年,大隊書記一直卡着不給蓋章,於慶成一再和進高等學府深造的機會擦肩而過。那時候他絕望過。11年後,於慶成纔有機會跨進天津美院的大門。回憶起那段經歷,於慶成沒有太多的抱怨。他說,那11年讓他對鄉村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和了解,對他塑造作品有很重要的影響。
家境和在村裏的“壞名聲”讓於慶成的婚姻成了大問題。直到36歲,他才和盤山中學的姜秀英結爲伉儷。婚後,姜秀英承擔了家裏的一切勞動。日日夜夜耳濡目染,姜秀英竟成了於慶成的好幫手,還學會了捏泥人。
老於覺得,人可以衰老,愛情卻可以永遠年輕。
2004年,妻子病倒了,得了胸腔積水,癌症,老於感覺天都塌下來了。老於說,沒有妻子就沒有他這些作品,而這些作品就是他的生命。
現在,妻子的病好了,老於又可以安心創作。姜秀英說,老於很重感情。
經歷一切坎坷,老於更平靜地領悟人生。他說:“我太苦了,我走過的路太彎曲,我太笨了,我的命不夠好。好多好多制約了我的熱能的發揮。也許就是這些坎坷使我聰明瞭。這些經歷讓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泥疙瘩,土坷垃也要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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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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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頭 看日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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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月亮爬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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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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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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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黃河 天下第一泉 一枝紅杏 我的媽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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