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虎隊員與飛機
當年的飛虎隊合影
何其忱拿着當年美國軍校的畢業證書與老伴兒回憶過去的歲月
何其忱印象
按照約定的時間,記者來到天津市和平區“五大道”上一座幽靜的院落,剛下車,就看到何其忱老人和他的老伴兒何雲芝女士在陽臺向我們招手。86歲的何老滿頭白髮,拄着柺杖,雖然耳朵有點“背”,腿腳不太靈便,但這位老“飛虎隊員”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講述起自己早年的經歷,一口濃重的四川話抑揚頓挫,一說到得意痛快處就情不自禁“哈哈”大笑,依然透着幾分當年的“虎氣”。他說:“我是專門飛轟炸機的,我飛B-25型轟炸機。”
何其忱從小家境貧寒,在家鄉,何其忱曾親眼目睹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全家五口都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當他親手把屍體埋掉時,心裏也埋下了對日本法西斯侵略者的仇恨。
1940年秋天,20歲的何其忱考入重慶大學水利系讀電機專業。當時的重慶,是日軍飛機恨不得夷爲平地的中國抗戰“首都”。幾乎每天都有大批同胞死於敵寇狂轟濫炸之下。1942年,國民黨空軍在各大學招考飛行員,何其忱體檢、考試合格,加入空軍軍官學校第15期飛行班學習飛行駕駛。
何老回憶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當時,自己雖然極想投筆從戎、疆場殺敵,但身爲家中獨子的他又十分掛念父母,所以內心忐忑不安。他的同宗叔父當時慨然對他說:你就安心去吧,萬一你犧牲了,由我爲你的雙親養老送終。
1942年10月,何其忱以空軍副中尉軍銜被選送到美國,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道格拉斯空軍高級飛行技術學院學習,然後又到納洪塔空軍戰略轟炸機機長班專門訓練飛轟炸機。何老說:“我是專門飛B-25型轟炸機,訓練如何做戰鬥飛行,超低空轟炸。這種飛機很靈活,能夠在低空進行掃射和轟炸,我就專門學這個。”
1943年年底,從美國畢業回國後,何其忱被分派到中美混合航空聯隊(即“飛虎隊”)第一大隊101中隊任B-25型轟炸機機長,負責攻擊長江以北的日軍飛機和軍事設施。
“飛虎隊”全稱爲“中國空軍美國志願援華航空隊”,創始人是美國飛行教官陳納德。1941年7月,陳納德在羅斯福政府的暗中支持下,以私人機構名義,重金招募美軍飛行員和機械師,以平民身份到中國參與抗日(當時美國尚未對日宣戰)。到抗日戰爭結束,“飛虎隊”共擊落日敵機2600架,擊沉或重創223萬噸敵商船、44艘軍艦、13000艘100噸以下的內河船隻,擊斃日軍官兵66700名。
何老回憶說,當時中美混合航空聯隊的總指揮部共有8名成員,是由國民黨空軍司令王叔銘和陳納德分別任命的4位國民黨空軍少校和4位美國軍官,飛行員由國民黨空軍飛行員和美國志願者組成。由於他的駕駛飛行技術較好,專業英文水平較高,所以曾在指揮部中參與36次作戰計劃的研究、討論,幫助制定戰略技術方案和戰鬥攻擊等細節……
在何其忱老人與老伴兒何雲芝女士的追憶中,昔日驚心動魄的空戰場景,風華年少時的崢嶸歲月,幾十年悲喜交集的人生歷程仍歷歷在目……
何其忱簡介
原名何培茂,1920年5月10日生於四川省廣安縣。
他的人生閱歷極爲豐富而又令人驚羨:抗日戰爭時期,他加入大名鼎鼎的“飛虎隊”,是B-25型轟炸機機長,先後參加20多次空戰,空中戰鬥飛行時間達160多個小時,但奇蹟般地從未在空戰中受傷。
他見證日本侵略軍南京投降儀式和中國政府接收臺灣、海南島、釣魚島,參加“兩航起義”,1950年“五一”勞動節駕機飛過天安門接受黨和國家領導人檢閱,1950年8月1日新中國民航“八一開航”,獨自爲抗美援朝捐了一架蘇制米格飛機,並曾爲鄧小平、彭德懷等國家領導人和外國政要、國際友人執行專機、包機飛行任務。
抗戰烽火中任轟炸機機長
記者:先介紹一下您在飛虎隊的情況吧?
何其忱:我們那個大隊有10架B-25型飛機,我們每天都有戰略飛行,一天出飛行任務一兩次。只要哪裏有敵人的飛機,我們就去轟炸,集中轟炸日本軍隊所有的機場、鐵路、橋樑、公路,低空去轟炸、掃射。B-25型轟炸機是美國製造的雙發動機型的戰略轟炸機。抗戰期間,我作爲B-25型轟炸機的機長、正駕駛,先後參加了20多次空戰,空中戰鬥飛行時間達160多個小時,但卻從未在空戰中受傷,別人都說這是個奇蹟。
記者:您都轟炸過哪些地方?聽說您一架飛機炸了20多架日本人在天津的飛機,是嗎?
何其忱:漢口、山海關、瀋陽、北京、保定、太原、鄭州、洛陽,所有這些機場,只要哪裏有日本飛機,我們就去轟炸。當時有情報說,天津機場有40架日本人的轟炸機和驅逐機,每一架飛機相距有100米,而且上面用塊鐵板罩着,四周還搭有土牆,這樣把飛機僞裝起來。得到這個情報以後,就叫我轟炸,我一架飛機炸了20多架日本人在天津的飛機。這是最重要、最過癮的一次任務。
記者:您最後一次駕駛B-25型轟炸機是什麼時候?
何其忱:是在1945年4月初的一天。當時得到了情報,說日本人現在有30多輛坦克和汽車從河南向南開到湖北襄樊。我就從漢中下午1點多鐘起飛去搜索,搜索了很久沒看到。到了晚上7點多鐘,天都黑了,發現公路上有黑點,我就去轟炸他們。我那個飛機B-25型可以載兩噸,就是20顆100公斤的炸彈,10挺機關槍,每個機關槍都有10萬發子彈。當時都轟炸快完了,我就把飛機拉起來要走了。我在低空轟炸時,日本人沒辦法射擊我,因爲我很低,等我拉起來的時候,它就打我了。
(說到這裏,怕記者不明白,何老特意用兩隻手比劃當時的情形,嘴裏還飛出模仿飛機飛行的“嗚嗚”聲,神采飛揚的老人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記者:沒有遇到危險嗎?
何其忱:日本軍隊一打,把我機艙裏面的儀表飛行無線電儀表器打掉了,這個時候我要回漢中,卻沒辦法飛回去了。所以我就想飛回成都,因爲成都這片地形我很熟悉。可是已經飛了8個小時了,快沒油了,所以我就命令機組人員7個人統統跳傘,最後我也跳下來了。因爲飛機的玻璃艙被打壞了,跳傘時刮傷了我的頭。我跳下來後掉進了岷江,當地的老百姓把我救起來送進了醫院。其他6個人也都安全着陸了。傷好以後我就又回到轟炸隊了。畫外音:這次被破的機艙玻璃刮傷,是身經20多次空戰的何其忱唯一一次負傷,而且還是輕傷。因爲英勇作戰,他曾獲“飛虎隊”頒發的獎證,被授予二等英雄的榮譽稱號。
親歷日本投降儀式
記者:聽說您還親自駕機押送日本人蔘加投降談判的飛機到南京,是嗎?
何其忱:是到芷江。在日本人宣佈投降之前,日本人要求國民黨政府派人到芷江和他們談判。我們“飛虎隊”就派了9架飛機,押送日本談判代表的飛機去芷江,我們在上面排列成V字形立體戰鬥列隊,日本人的飛機在下面,機翼上掛着表示投降的白旗,我們從南京一直押送這架飛機到芷江。後來,我又從重慶送我們的談判人員到芷江,和日本人在芷江談好了,第二天,8月15日,在南京舉行正式的投降儀式。那麼我又送何應欽(當時任國民黨軍政部、國防部部長),從重慶的九龍坡機場飛到南京大教場機場,接受日本人正式投降簽字。很高興的是,我空戰那麼久沒被打死,今天看到日本投降,晚上又被邀請參加日本投降交接儀式後的歡慶宴會。這是我終生難忘的。
參加“兩航起義”愛國行動
畫外音:1945年9月和10月,何其忱駕駛C-47型運輸機載送國民黨國防部和外交部的有關官員,爲接收日本侵略軍歸還臺灣領土做前期工作。國民黨官員將原來的臺灣市政官員撤換並勘探區域管轄界線,瞭解當地的人員、物產及設施等。臺北、臺南、高雄、基隆、釣魚島和澎湖列島,何其忱和國民黨官員一行沿途走遍了臺灣的城鎮和島嶼。
抗戰勝利後,何其忱離開國民黨空軍,於1947年加入中央航空公司,2000美元一個月的高薪使他成爲當時的“金領”階層。1949年11月,何其忱參加震驚中外的“兩航起義”愛國行動。
背景:“兩航”是原中國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與中央航空運輸股份有限公司的簡稱。當時,這兩個航空公司共擁有C-46、C-47、DC-3、DC-4和CV-240型飛機近百架,空地勤人員6780人。1949年11月9日,中國航空公司總經理劉敬宜、中央航空公司總經理陳卓林代表兩公司在香港的員工宣佈起義,脫離國民黨政權,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領導。兩公司總經理等人乘潘國定機長駕駛的CV—240型飛機由香港直飛北京,其餘11架飛機(3架C—16和8架C—47型飛機)由陳達禮機長帶隊從香港直飛天津。
記者:您就沒想過要去臺灣嗎?
何其忱:國民黨從南京撤退到臺灣,我們兩航人員已經撤退到香港去了。本來國民黨要求所有的飛機要飛到臺灣去,但是我們覺得我們不能去,首先不能讓我們的飛機去。我們要振興中華的民航,所以我們就決定堅決不去臺灣,我們把飛機統統存放在香港,當時有2000多人,統統回來了。
畫外音:何老是“兩航起義”人員中飛行資格最老的飛行員,在飛行員中有很高的威信,發揮了很重要的宣傳、說服作用。當時,他還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整整20根金條幫助經濟上有困難的飛行員,並致信因拒絕打內戰、遠走印尼的“飛虎隊”隊員、印尼華僑彭嘉衡,請他爲新中國航空事業效力,彭嘉衡欣然回國。
“兩航起義”切斷了國民黨政權的西南空中運輸線,爲人民解放軍解放大西南創造了條件,加速瞭解放全國大陸的進程。兩航起義北飛的12架飛機和後來由兩航機務人員修復的國民黨遺留在大陸的16架(C-46型14架、C-47型2架)飛機構成了新中國民航初期的機羣主體。內運的器材設備,成爲新中國民航初期維修飛機所需的主要航空器材來源,並組建了太原飛機修理廠、天津電訊修理廠,成爲發展我國航空工業和電訊研製工業的技術物質基礎。
爲中國民航事業貢獻力量
畫外音:直到今天,何老還總是按四川人的習慣,稱呼自己的老伴兒何雲芝爲“老太婆”。其實,老伴兒比他還小7歲。何雲芝女士告訴記者,1949年,他們在香港相識並相愛,最讓她動心的是何其忱的老實厚道,最讓她敬佩的是何其忱那滿腔的愛國之情。
何雲芝:他這個人特別老實,我就喜歡他老實這一點。我們在香港認識的,那是1949年。我們認識以後就來往了,突然他就沒有消息了。沒幾天他從廣州給我來信,我才知道原來他起義回去了,當時要保密嘛。然後他就一天一封信,非要我回去。我父母那時反對,一個是說同姓三分親,你們不能結婚的。再說呢,我是廣東人,他是外省人,外省人不可靠,不能跟外省人結婚。但是我還是決定嫁給他,他愛國,這一點我很佩服。在海外的華人很希望祖國強盛,只要祖國一強盛,在海外的中國人腰桿就硬了,就不會受外國人的氣了。所以他這個愛國的精神就感動了我。那時候我也是年輕,很單純啊,沒有想得太多。
畫外音:何其忱和“兩航起義”歸來的大批技術業務人員,成爲新中國民航事業建設中一支主要技術業務骨幹力量。1950年“五一”勞動節,何其忱同其他兩位飛行員一起,負責組織了三個組的編隊飛行訓練,參加天安門廣場的檢閱慶典。8月1日,何其忱駕駛DC—3—139型飛機,載着首批14名乘客、郵件、貨物,從天津張貴莊機場起飛,與潘國定機長駕駛的“北京”號先後降落在南湖機場。兩個機組會合,參加了武漢的首航慶祝大會,這就是著名的“八一”開航。
回大陸後在重慶舉行婚禮
記者:聽說您二老的婚禮很特別?
何雲芝:到了天津以後,住在利順德。就在我們準備結婚的時候,來通知了,說3天內所有的人與飛機全部都得到重慶,因爲要打仗了,抗美援朝開始了。到重慶以後,民航局西南分局局長知道這個情況,他就特意在重慶勝利大廈給我們舉行婚禮,開舞會。參加婚禮的每個人都要送禮啊,結果他一分錢也沒要,把我們準備請客100桌的酒席錢再加上這些錢,都捐給國家抗美援朝了。所以他的那些朋友很不滿意,說給了那麼多錢什麼都沒吃着。我們說,以後我們再請你們吃吧,就這樣結婚的。
畫外音:1951年3月,何其忱奉命執行進藏運輸任務。當時,解放軍大部隊進駐西藏。道路艱險,後勤保障物資全靠飛機空投。何其忱駕駛C-46型運輸機緊緊跟隨大部隊,在沿線定點空投各種生活物資。兩年多時間裏,何其忱在成都至拉薩的航線上往來自如,出色完成了全部運輸任務。爲了支持何其忱的工作,何雲芝辭掉自己小學教師的工作,跟着丈夫四處安家,獨自照顧着家裏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一直到1958年,他們纔在天津定居下來。
記者:這麼多年何老還保持着當年“飛虎隊員”的精神勁兒吧?
何雲芝:當時他一調工作我都要跟他去,因爲領導就希望家屬跟着去,這樣也讓飛行員安心。我只好跟着他老鼠搬窩一樣的,他調到哪裏就跟到哪裏。我生了孩子以後,孩子很少看見父親,大年初一他還在天上飛,所以他一回來孩子總躲在我身後,跟他很陌生。
畫外音:1953年,何其忱調到天津機場民航訓練隊擔任教員。抱着“振興中國民航”的夙願,克服缺乏教學設施等困難,他出色地完成了教學任務,把全部的飛行技術和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員,並撰寫各種教材供學員使用。在教學的同時,何其忱還先後爲鄧小平、彭德懷、劉伯承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及外國政要、國際友人執行專機飛行任務。
記者:爲培訓新一代飛行人員,您被震壞了耳朵?
何其忱:我訓練了186個機長、30個副駕駛、20個飛行服務員。當時我是既教技術,也教飛行修理。我爲什麼耳朵聾呢?我訓練那麼多的飛行員,每天飛100個起落,所以我耳朵也震聾了,我現在既是個聾子也是個瘸子,我也想得開,我始終覺得自己爲振興中國民航培育人才,盡了我最大的能力了。
畫外音:1982年,63歲的何其忱從民航學院退休。因爲他過硬的飛行技術和熟練的飛行專業英語在民航系統屈指可數,因此當上個世紀80年代民航公司引進美國波音飛機時,何老就成了國內各航空公司競相聘請的人才。
從1982年到1994年,何老先後6次考察美國波音公司,爲國內航空公司購買波音707、737、747等機型擔任業務顧問和飛行技術英文翻譯。據不完全統計,何老幾十年來爲中國民航義務翻譯《飛行手冊》、《實用手冊》、《維護手冊》約45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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